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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这是近年来,你写出的最好的一篇文章,写出了生命的真正意义,不说教,但不知不觉中说了一个大教。谦卑中显出了无比的意义。我读后深为感动,深为有这样一枝小草而骄傲。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整个宇宙的生命,感觉有了曙光和朝阳。草,虽烧不尽,但仍应呵护,不要践踏。父留七二、四、八爸爸:今天是一九八三年四月八日,星期五。是早晨十一点才起床的。不是星期天,你不在家,对于晚起这件事情,我也比较放心,起码你看不见,我就安心。凌晨由阳明山回来的时候,妈妈和你已经睡了。虽然住在台湾,虽然也是父女,可是我不是住在宿舍里,就是深夜才回家。你也晓得,我不只是在玩,是又在玩又在工作。白天杂务和上课,深夜批改作文写稿和看书。我起床时,你往往已去办公室,你回家来,我又不见了。今天早晨,看见你的留条和联合报整整齐齐的夹在一起,放在我睡房的门口。我拿起来,自己的文章朝阳为谁升起在报上刊出来了。你的信,是看完了这篇文字留给我的。同住一幢公寓,父女之间的谈话,却要靠留条子来转达,心里自然难过。翻了一下记事簿,上面必须去做的事情排得满满的。今天,又不能在你下班的时候,替你开门,喊一声爸爸,然后接过你的公事包,替你拿出拖鞋,再泡一杯龙井茶给你。所能为一个父亲做的事情,好似只有这一些,而我,都没能做到。你留的信,很快的读了一遍,再慢读了一遍,眼泪夺眶而出。爸爸,那一刹那,心里只有一个马上就死掉的念头,只因为,在这封信里,是你,你对我说——爸爸深以为有这样一枝小草而骄傲。这一生,你写了无数的信给我,一如慈爱的妈妈,可是这一封今天的等你这一句话,等了一生一世,只等你——我的父亲,亲口说出来,肯定了我在这个家庭里一辈子消除不掉的自卑和心虚。不能在情绪上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反应,只怕妈妈进来看见,我将整个的脸浸在冷水里,浸到湿眼睛和自来水分不清了,才开始刷牙。妈妈,她是伟大的,这个二十岁就成婚的妇人,为了我们,付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成为丈夫儿女的俘虏。她不要求任何事情,包括我的缺点、任性、失败和光荣,她都接受。在她的心愿里,只要儿女健康、快乐、早睡、多吃、婚姻美满,就是一个母亲的满足了。爸爸,你不同,除了上面的要求之外,你本身个性的极端正直、敏感、多愁、脆弱、不懂圆滑、不喜应酬,甚至不算健康的体质,都遗传了给我——当然也包括你语言和思想组织的禀赋。我们父女之间是如此的相像,复杂的个性,造成了一生相近又不能相处的矛盾,而这种血亲关系,却是不能分割的。这一生,自从小时候休学以来,我一直很怕你,怕你下班时看我一眼之后,那口必然的叹气。也因为当年是那么的怕,怕得听到你回家来的声音,我便老鼠也似的窜到睡房去,再也不敢出来。那些年,吃饭是妈妈托盘搬进来给我单独吃的,因为我不敢面对你。强迫我站在你面前背古文观止、唐诗宋词和英文小说是逃不掉的,也被你强迫弹钢琴,你再累,也坐在一旁打拍子,我怕你,一面弹“哈诺”一面滴滴的掉眼泪,最后又是一声叹气,父女不欢而散。爸爸,你一生没有打过我,一次也没有,可是小时候,你的忍耐,就像一层洗也洗不掉的阴影,浸在我的皮肤里,天天告诉我——你这个教父亲伤心透顶的孩子,你是有罪的。不听你的话,是我反抗人生最直接而又最容易的方式——它,就代表了你,只因你是我的源头,那个生命的源。我知道,爸爸,你最爱我,也最恨我,我们之间一生的冲突,一次又一次深深的伤害到彼此,不懂得保护,更不肯各自有所退让。你一向很注意我,从小到大,我逃不过你的那声叹气,逃不掉你不说、而我知道的失望,更永远逃不开你对我用念力的那种遥控,天涯海角,也逃不出。小时候的我,看似刚烈,其实脆弱而且没有弹性,在你的天罗地网里,曾经拿毁灭自己,来争取孝而不肯顺的唯一解脱,只因我当时和你一样,凡事不肯开口,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也因为那次的事件,看见妈妈和你,在我的面前崩溃得不成人形。这才警觉,原来父母,在对儿女的情债泪债里,是永远不能翻身的。妈妈,她是最堪怜的人,因为她夹在中间。伤害你,你马上跌倒,因为伤你的,不是别人,是你的骨血,是那个丢也丢不掉、打也舍不得打的女儿。爸爸,你拿我无可奈何,我又何曾有好日子过?我的读书、交友、留学,行事为人,在你的眼里看来,好似经过了半生,都没有真正合过你的心意和理想。我当然不敢反问你,那么对于你自己的人生,你满意了吗?是不是,你的那份潜意识里自我的不能完成,要女儿来做替代,使你觉得无憾?这也不只是对我,当初小弟毕业之后在你的事务所做事,同是学法律的父子,爸爸,以你数十年的法学经验来看弟弟,他,当然是不够的。同样的情况,同样的儿女,几年之后的弟弟,不但没有跟你摩擦,反而被你训练成第一流的商票注册专材,做事一丝不苟,井井有条,责任心极重。他,是你意志力下一个和谐的成果,这也是你的严格造成的。爸爸,这是冤枉了你。你是天下最慈爱而开明的父亲,你不但在经济上照顾了全家,在关注上也付尽了心血。而我,没有几次肯聆听你的建议,更不肯照你的意思去做。我不只是你的女儿,我要做我自己。只因我始终是家庭里的一匹黑羊,混不进你们的白色中去。而你,你要求儿女的,其实不过是在社会上做一个正直的真人。爸爸,妈妈和你,对我的期望并没有过分,你们期望的,只是要我平稳,以一个父亲主观意识中的那种方式,请求我实行,好教你们内心安然。我却无法使你平安,爸爸,这使我觉得不孝,而且无能为力的难过,因为我们的价值观不很相同。分别了长长的十六年,回来定居了,一样不容易见面。我忙自己的事、打自己的仗,甚而连家,也不常回了。明知无法插手我的生活,使你和妈妈手足无措,更难堪的是,你们会觉得,这一生的付出,已经被遗忘了。我知道父母的心情,我晓得的,虽然再没有人对我说什么。我也知道,爸爸,你仍旧不欣赏我,那一生里要求的认同,除了爱之外的赞赏,在你的眼光里,没有捕捉到过,我也算了。写文章,写得稍稍深一点,你说看不懂,写浅了,你比较高兴,我却并不高兴,因为我不是为了迎合任何人而写作—... -->>
妹妹:这是近年来,你写出的最好的一篇文章,写出了生命的真正意义,不说教,但不知不觉中说了一个大教。谦卑中显出了无比的意义。我读后深为感动,深为有这样一枝小草而骄傲。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整个宇宙的生命,感觉有了曙光和朝阳。草,虽烧不尽,但仍应呵护,不要践踏。父留七二、四、八爸爸:今天是一九八三年四月八日,星期五。是早晨十一点才起床的。不是星期天,你不在家,对于晚起这件事情,我也比较放心,起码你看不见,我就安心。凌晨由阳明山回来的时候,妈妈和你已经睡了。虽然住在台湾,虽然也是父女,可是我不是住在宿舍里,就是深夜才回家。你也晓得,我不只是在玩,是又在玩又在工作。白天杂务和上课,深夜批改作文写稿和看书。我起床时,你往往已去办公室,你回家来,我又不见了。今天早晨,看见你的留条和联合报整整齐齐的夹在一起,放在我睡房的门口。我拿起来,自己的文章朝阳为谁升起在报上刊出来了。你的信,是看完了这篇文字留给我的。同住一幢公寓,父女之间的谈话,却要靠留条子来转达,心里自然难过。翻了一下记事簿,上面必须去做的事情排得满满的。今天,又不能在你下班的时候,替你开门,喊一声爸爸,然后接过你的公事包,替你拿出拖鞋,再泡一杯龙井茶给你。所能为一个父亲做的事情,好似只有这一些,而我,都没能做到。你留的信,很快的读了一遍,再慢读了一遍,眼泪夺眶而出。爸爸,那一刹那,心里只有一个马上就死掉的念头,只因为,在这封信里,是你,你对我说——爸爸深以为有这样一枝小草而骄傲。这一生,你写了无数的信给我,一如慈爱的妈妈,可是这一封今天的等你这一句话,等了一生一世,只等你——我的父亲,亲口说出来,肯定了我在这个家庭里一辈子消除不掉的自卑和心虚。不能在情绪上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反应,只怕妈妈进来看见,我将整个的脸浸在冷水里,浸到湿眼睛和自来水分不清了,才开始刷牙。妈妈,她是伟大的,这个二十岁就成婚的妇人,为了我们,付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成为丈夫儿女的俘虏。她不要求任何事情,包括我的缺点、任性、失败和光荣,她都接受。在她的心愿里,只要儿女健康、快乐、早睡、多吃、婚姻美满,就是一个母亲的满足了。爸爸,你不同,除了上面的要求之外,你本身个性的极端正直、敏感、多愁、脆弱、不懂圆滑、不喜应酬,甚至不算健康的体质,都遗传了给我——当然也包括你语言和思想组织的禀赋。我们父女之间是如此的相像,复杂的个性,造成了一生相近又不能相处的矛盾,而这种血亲关系,却是不能分割的。这一生,自从小时候休学以来,我一直很怕你,怕你下班时看我一眼之后,那口必然的叹气。也因为当年是那么的怕,怕得听到你回家来的声音,我便老鼠也似的窜到睡房去,再也不敢出来。那些年,吃饭是妈妈托盘搬进来给我单独吃的,因为我不敢面对你。强迫我站在你面前背古文观止、唐诗宋词和英文小说是逃不掉的,也被你强迫弹钢琴,你再累,也坐在一旁打拍子,我怕你,一面弹“哈诺”一面滴滴的掉眼泪,最后又是一声叹气,父女不欢而散。爸爸,你一生没有打过我,一次也没有,可是小时候,你的忍耐,就像一层洗也洗不掉的阴影,浸在我的皮肤里,天天告诉我——你这个教父亲伤心透顶的孩子,你是有罪的。不听你的话,是我反抗人生最直接而又最容易的方式——它,就代表了你,只因你是我的源头,那个生命的源。我知道,爸爸,你最爱我,也最恨我,我们之间一生的冲突,一次又一次深深的伤害到彼此,不懂得保护,更不肯各自有所退让。你一向很注意我,从小到大,我逃不过你的那声叹气,逃不掉你不说、而我知道的失望,更永远逃不开你对我用念力的那种遥控,天涯海角,也逃不出。小时候的我,看似刚烈,其实脆弱而且没有弹性,在你的天罗地网里,曾经拿毁灭自己,来争取孝而不肯顺的唯一解脱,只因我当时和你一样,凡事不肯开口,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也因为那次的事件,看见妈妈和你,在我的面前崩溃得不成人形。这才警觉,原来父母,在对儿女的情债泪债里,是永远不能翻身的。妈妈,她是最堪怜的人,因为她夹在中间。伤害你,你马上跌倒,因为伤你的,不是别人,是你的骨血,是那个丢也丢不掉、打也舍不得打的女儿。爸爸,你拿我无可奈何,我又何曾有好日子过?我的读书、交友、留学,行事为人,在你的眼里看来,好似经过了半生,都没有真正合过你的心意和理想。我当然不敢反问你,那么对于你自己的人生,你满意了吗?是不是,你的那份潜意识里自我的不能完成,要女儿来做替代,使你觉得无憾?这也不只是对我,当初小弟毕业之后在你的事务所做事,同是学法律的父子,爸爸,以你数十年的法学经验来看弟弟,他,当然是不够的。同样的情况,同样的儿女,几年之后的弟弟,不但没有跟你摩擦,反而被你训练成第一流的商票注册专材,做事一丝不苟,井井有条,责任心极重。他,是你意志力下一个和谐的成果,这也是你的严格造成的。爸爸,这是冤枉了你。你是天下最慈爱而开明的父亲,你不但在经济上照顾了全家,在关注上也付尽了心血。而我,没有几次肯聆听你的建议,更不肯照你的意思去做。我不只是你的女儿,我要做我自己。只因我始终是家庭里的一匹黑羊,混不进你们的白色中去。而你,你要求儿女的,其实不过是在社会上做一个正直的真人。爸爸,妈妈和你,对我的期望并没有过分,你们期望的,只是要我平稳,以一个父亲主观意识中的那种方式,请求我实行,好教你们内心安然。我却无法使你平安,爸爸,这使我觉得不孝,而且无能为力的难过,因为我们的价值观不很相同。分别了长长的十六年,回来定居了,一样不容易见面。我忙自己的事、打自己的仗,甚而连家,也不常回了。明知无法插手我的生活,使你和妈妈手足无措,更难堪的是,你们会觉得,这一生的付出,已经被遗忘了。我知道父母的心情,我晓得的,虽然再没有人对我说什么。我也知道,爸爸,你仍旧不欣赏我,那一生里要求的认同,除了爱之外的赞赏,在你的眼光里,没有捕捉到过,我也算了。写文章,写得稍稍深一点,你说看不懂,写浅了,你比较高兴,我却并不高兴,因为我不是为了迎合任何人而写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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