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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中文网 www.92zw.net,血卡门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萝达没有再问。她学舞步时有点笨,有点慢,在镜里看来像一只肥鸭。

    不能说失望。萝达是个明白事理的女子。生命从来没有答应过甚么。

    更何况塞维尔是这么美丽的一个城巿。安达鲁西亚是传说中热烈的南方。

    “我是安达鲁西亚最独特的女子了。”她又不热烈,又不美丽,又不叫做卡门,又不是个佛朗明哥女郎。

    “普通比较好。生活简单就是好。”她的父亲是个精神科护士,温柔男子。他明白幻之痛,灭之艰难。

    “米格尔每天都跪在床边哭泣祈祷,他以为自己是圣法兰西阿西西。我说,你祈完祷哭完,你回到床上去等医生来看你。”

    “璜?卡路斯小姐兴趣治疗时老在弹钢琴弹巴哈,弹得好难听,每个病人都在骂他弹得好难听。她觉得很幻灭。她对医生说她觉得很幻灭。医生说你不要再弹了,别的病人都投诉。第二天她还是一样弹,一样弹得很难听,其他病人一样骂她,她还是觉得好幻灭。医生说幻灭是一种病,有甚么好幻灭,你真的弹得很难听,你不要弹了。

    或许她不再弹,不再幻听她就可以离开医院。但她还一直弹下去。”

    “哈维艾在等一封信。沉默不语,焦躁莫名,他在等一封信。从来没有人寄信给他。”

    “法兰度出院了。他不会再自杀。”

    “人生是那么无聊,何必自杀那么认真。法兰度不再自杀,他最后明白,做人不必那么认真。或许他根本没这样想,他是吃药吃呆了,甚么都不想,自然连自杀都不想。”

    “所以。”萝达的父亲打开电视,开一罐啤酒,哈哈大笑。

    快乐并不难,要承担世上所有的哀伤,犹如以一个弓身的姿势;很重很重,你要很强壮很强壮,有很强壮的肌肉。

    芭芭拉说,其实也不太难。速度不难,缓慢才难。缓慢承担所有。

    犹如极慢的死亡。温柔进入。

    萝达的外祖母,她母亲的母亲要死了。

    她记得小时候外祖母怎样带她到墓地去散步。墓地是最美丽的地方,外祖母说。墓地有圣母、天使、圣彼德、孩子;有玫瑰、康乃馨、铃兰、风信子、有马栗、小无花果、枫。夏日的时候墓地阴凉,而冬日有阳光;宁静、亲密、在生命之外。“这是家。”萝达外祖母说。

    她很老很老了,从萝达很小的时候,她已经很老很老,看不清楚,时常问,萝达,几点了。萝达说,三时十五分。外祖母问,下午还是晚上。萝达就知道,外祖母看不到光,也看不到黑暗。她说,是下午。到了下午外祖母又问,萝达,几点了。萝达说,三时十分。外祖母问,怎么时间会倒转了。萝达说,你上一次问我是昨天的事情。在重复、遗忘、错置、失误之中,萝达理解时间。

    外祖母很老很老,吃不得甜也吃不到甜,有糖尿病不能吃甜,吃到甜味觉退化也分不清是甜,但她记得自己是个爱吃甜的人,所以时常说萝达你上学出去,回来给我买糖买雪糕。萝达就去买无糖的糖不甜的雪糕。

    外祖母开始的时候很老,到后来还是很老,死亡的时间很漫长。

    外祖母回了家,没救了医生说。外祖母说这样我想回家,睡在我的床上死。我的外孙女儿会在我身边,我想听到她在房中走动的声音,她开着镭射机在听流行曲,她啪哒啪哒的跳舞,她自己发脾气的时候,踢墙。医生我想听到这些声音,我女儿在厨房煮食的声音,她煮的菜跟我一模一样,有安达鲁西亚的南方口味,很咸。我会听到我女婿看电视的笑声,我不明白有甚么好笑,但能够笑都是好的。我想听到电视机传来球场的喝采,我想知道西班牙球队可否夺得欧洲杯。我也想一边看球赛一边喝一杯雪莉酒。

    “外祖母死了。我不哭。”萝达也曾害怕死亡。

    但外祖母握着她的手。“我很痛。我想快点离开。”

    “够了。”外祖母说。她对她的生命已经非常不耐烦。

    不单对她的生命不耐烦,对生存本身亦极其不耐烦。

    “活该。”当海洋的鱼类因污染大量死亡,当狂牛在欧洲被屠杀,当人复制人类而生怪胎。

    并不热烈,就像萝达这么一个缺牙的女子,死亡并不热烈。

    萝达放开。她回到了她的童年,她的当初。外祖母回到了她的家。

    第十拍你扬手。舞步结束的时候总在第十拍。

    芭芭拉,在第十拍与第十二拍之间,也就是,一个舞步的结束与开始之间,你做甚么﹖

    你扬起头,好像要诱惑谁。

    “但我”萝达有一点为难。她从来不想诱惑。

    谢谢。明天见。下课的时候,坦妮亚的男友在门外等,静香和小美子要去圣打古斯吃晚餐,问萝达说去也不去。萝达说我不去,圣打古斯好危险好多贼好多游客,你们也不要去。但她们自然要去,还约了一堆日本人,都跳佛朗明哥的日本女子。萝达说,我回家,我要温习功课。

    离开的时候,萝达想起角落会有一只牙。

    芭芭拉。芭芭拉打开长发,人鱼一样美丽的栗色头发,眼好绿。“怎样了﹖忘了甚么﹖”“没甚么,明天见。”

    提着鞋子佛朗明哥鞋子那么硬那么重,铁钉钉满鞋跟,坠下来可以将脚骨敲碎。

    萝达想问。萝达不知道要问甚么。

    关于生命,有很多疑问,但她甚么都没有问。

    譬如说,是否失落了一只牙齿。是否想念着谁。如果不可能,你会否记得音乐。

    某一个索理亚的舞步,之重之轻。

    索理亚是佛朗明哥的怨曲,哎哎。

    我后来就再没有见到萝达。她没有再来上课,可能不再跳了。

    芭芭拉说,是么。跳舞是一场斗争,失败放弃的人,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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