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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小区比较卫生,少见苍蝇和蚊子。住进小区整整十年,屋角和窗口从未出现过一张蛛网。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怀念起蜘蛛来了。
老家可是有好多蜘蛛的。
蜘蛛是个丑东西。没有色彩,没有翅膀,没有声音,阴沉沉的像个小小的符咒。小时候我们捉蜻蜓玩,捉蝴蝶玩,捉金龟子、叩头虫玩,就是没人捉蜘蛛玩。蛛丝也很讨厌,一不小心粘上了,很难起掉。有一回一截珠丝不知怎的混进了饭菜里,又不幸被我85岁的太公吃到,我的太公是个健康而英俊的老头,可被这截珠丝弄得恶心呕吐眼泪鼻涕的,体面失尽。这截蛛丝顽固地粘在我太公的喉咙里,噎又噎不下去,取又取不出来,大人们手忙脚乱,听从各种教导和偏方,分头去找白酒、米醋、姜汁、红糖,试了许多方法,化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弄出来。
所以母亲一旦发现蜘蛛和蛛网,决不心慈手软。她高举扫帚把它们卷了下来,那坐镇中间的蜘蛛一旦落地,就落荒而逃,身手敏捷的遁了,慢半拍的,被母亲一脚踩住,啪的一声,一命呜呼了。
童年的我非常盼望能有一个捉虫的网兜。可是那时候家里穷,没有闲钱让我买这不抵吃也不抵穿的闲玩意儿,父母的心情也不好,他们没有闲情逸致为我制作一个捕虫网。于是我自己动手,抽一根蚊帐竿儿,拿铁丝绕上两个大小不同的同心圆圈,一个网架基本完成。可是没有材料、也没有人替我织那个网,怎么办?
我拿着这个网架子,到处寻蜘蛛织的八卦网,见一个,套下一个,再三再四的套,我的捕虫网就牢不可破了,举着它去粘知了,粘纺织娘或大蚱蜢,一粘一个准。
我们毁了多少个蜘蛛家园啊!可是蜘蛛们不会抗议,它们连哼哼一声也不会,但是它们不屈不挠,前仆后继,过不了多久,同一个屋角,同一方檐下,又重新出现它们的天罗地网。有一种叫“黑寡妇”的蜘蛛特别厉害,它稳稳地坐在它的八卦阵中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等蚊子、苍蝇、牛牤、蜻蜓们送上门来。倒霉的虫子们只要撞上了,决无生还的希望。有一回,我看见一个色彩斑斓的琵琶龟,风度翩翩地落在蛛网旁边,它大概把这张网当作一架琴了,伸出一条腿,潇洒地弹了一下,可是它这个玩笑开大了,黑寡妇像离弦的箭一样射了过来,一把抓住这个比她个子还大的花花公子,狠狠地吮吸起来,一会儿,一个完整而美丽的琵琶龟的空壳,随风在蛛网的边缘轻轻颤动。
蜘蛛是女权主义者,雌蜘蛛稳坐钓鱼台,单等异性上门求爱。蜘蛛先生知道蜘蛛小姐性情暴戾,他的求爱显得小心翼翼。他先在网络边缘试探一下,如果蜘蛛小姐怒气冲冲地冲过来,蜘蛛先生就选择了逃避,如果蜘蛛小姐默许了,他才慢慢地向中心移动,但还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终于来到了蜘蛛小姐的身边,他又是拥抱又是抚摸,千方百计地获得姑娘的芳心。它们的婚礼热烈而疯狂,但是,就在性事刚刚完毕时,雌蜘蛛就毫不留情地把丈夫给吃掉了,心安理得地做她的“黑寡妇”
凡此种种,让我们对蜘蛛没有好感。
可是有一回,母亲在搬动屋角的一口水缸时,被藏在缸底的蜈蚣咬了一口,食指顿时就肿得像棵鲜艳的红萝卜,半透明得闪闪发亮,她又怕又疼,继而又感到心慌,喉干,头晕目眩。正当我们惊惶失措手足无措时,母亲望见屋角的一只蜘蛛,眼前豁然开朗,她说,以毒攻毒,请蜘蛛把毒汁吸出来!
于是我们抓了那只黑寡妇,把它放在母亲的手指上。也许是记恨着母亲过去的绝情,也许是害怕招来杀身之祸,黑寡妇看也不看我母亲的伤口一眼,扭头就跑。我们把它捉回来,放回母亲的伤处,可是黑寡妇坚决不肯就范,屡捉屡逃。
我拿了一只酒盅,把这只黑蜘蛛扣在母亲的食指上,强迫它工作。也许是无路可走了,也许是天性使然,它竟然抱住母亲的手指,吮吸起来了,母亲觉得手指不断地减压,不断地放松,疼痛也随之越来越轻,浑身的症状也慢慢地消失了。
揭开酒盅,发现蜘蛛的肚子鼓得很大,里面全是从我母亲手指上吸出来的毒汁。怀着感恩之心,母亲说,我们可要还它一命!她让我打了一盆水,把蜘蛛放在水里,让它排毒。我们看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蜘蛛在水里很快地游着,一边不断地扯出丝来,它绕着脸盆转着圈,马不停蹄地转着,哈,它想在水里织网呢。可是脸盆里的水并不配合,那些丝随着水波飘飘悠悠,总也结不成网。
我到了台州之后,发现这里的人把蜘蛛叫“蟢”“蟢”“喜”同音,因此许多地方把蜘蛛叫做“喜蛛”有时候,它们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杂技演员,牵着一根细细的丝从高处迅速垂下,人们不但不厌恶,反说是“喜从天降”;小说苦菜花里还观察喜蛛的爬行方向,来占卜失散多年的亲人能不能回家。
有一次,父亲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笔记本送给我,这是我生平最奢侈的一个本子了,封面精美,纸质优良,每隔几页就有一幅齐白石先生的花鸟插图,且每个画面都有配诗。其中一幅图画是蜘蛛和它的网,下面缀以几茎野花。在这以前和以后,我还没见过哪个画家去画蜘蛛和蛛网的。笔记本里那么多的诗,我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关于蜘蛛的几句:
屋角新添一张网
(第二句我记忘了,敬请高人指点)
可怜蜂蝶频入网
都是高飞得意时。
之后我看蜘蛛,总觉得它像一位哲人。
我们的小区比较卫生,少见苍蝇和蚊子。住进小区整整十年,屋角和窗口从未出现过一张蛛网。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怀念起蜘蛛来了。
老家可是有好多蜘蛛的。
蜘蛛是个丑东西。没有色彩,没有翅膀,没有声音,阴沉沉的像个小小的符咒。小时候我们捉蜻蜓玩,捉蝴蝶玩,捉金龟子、叩头虫玩,就是没人捉蜘蛛玩。蛛丝也很讨厌,一不小心粘上了,很难起掉。有一回一截珠丝不知怎的混进了饭菜里,又不幸被我85岁的太公吃到,我的太公是个健康而英俊的老头,可被这截珠丝弄得恶心呕吐眼泪鼻涕的,体面失尽。这截蛛丝顽固地粘在我太公的喉咙里,噎又噎不下去,取又取不出来,大人们手忙脚乱,听从各种教导和偏方,分头去找白酒、米醋、姜汁、红糖,试了许多方法,化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弄出来。
所以母亲一旦发现蜘蛛和蛛网,决不心慈手软。她高举扫帚把它们卷了下来,那坐镇中间的蜘蛛一旦落地,就落荒而逃,身手敏捷的遁了,慢半拍的,被母亲一脚踩住,啪的一声,一命呜呼了。
童年的我非常盼望能有一个捉虫的网兜。可是那时候家里穷,没有闲钱让我买这不抵吃也不抵穿的闲玩意儿,父母的心情也不好,他们没有闲情逸致为我制作一个捕虫网。于是我自己动手,抽一根蚊帐竿儿,拿铁丝绕上两个大小不同的同心圆圈,一个网架基本完成。可是没有材料、也没有人替我织那个网,怎么办?
我拿着这个网架子,到处寻蜘蛛织的八卦网,见一个,套下一个,再三再四的套,我的捕虫网就牢不可破了,举着它去粘知了,粘纺织娘或大蚱蜢,一粘一个准。
我们毁了多少个蜘蛛家园啊!可是蜘蛛们不会抗议,它们连哼哼一声也不会,但是它们不屈不挠,前仆后继,过不了多久,同一个屋角,同一方檐下,又重新出现它们的天罗地网。有一种叫“黑寡妇”的蜘蛛特别厉害,它稳稳地坐在它的八卦阵中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等蚊子、苍蝇、牛牤、蜻蜓们送上门来。倒霉的虫子们只要撞上了,决无生还的希望。有一回,我看见一个色彩斑斓的琵琶龟,风度翩翩地落在蛛网旁边,它大概把这张网当作一架琴了,伸出一条腿,潇洒地弹了一下,可是它这个玩笑开大了,黑寡妇像离弦的箭一样射了过来,一把抓住这个比她个子还大的花花公子,狠狠地吮吸起来,一会儿,一个完整而美丽的琵琶龟的空壳,随风在蛛网的边缘轻轻颤动。
蜘蛛是女权主义者,雌蜘蛛稳坐钓鱼台,单等异性上门求爱。蜘蛛先生知道蜘蛛小姐性情暴戾,他的求爱显得小心翼翼。他先在网络边缘试探一下,如果蜘蛛小姐怒气冲冲地冲过来,蜘蛛先生就选择了逃避,如果蜘蛛小姐默许了,他才慢慢地向中心移动,但还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终于来到了蜘蛛小姐的身边,他又是拥抱又是抚摸,千方百计地获得姑娘的芳心。它们的婚礼热烈而疯狂,但是,就在性事刚刚完毕时,雌蜘蛛就毫不留情地把丈夫给吃掉了,心安理得地做她的“黑寡妇”
凡此种种,让我们对蜘蛛没有好感。
可是有一回,母亲在搬动屋角的一口水缸时,被藏在缸底的蜈蚣咬了一口,食指顿时就肿得像棵鲜艳的红萝卜,半透明得闪闪发亮,她又怕又疼,继而又感到心慌,喉干,头晕目眩。正当我们惊惶失措手足无措时,母亲望见屋角的一只蜘蛛,眼前豁然开朗,她说,以毒攻毒,请蜘蛛把毒汁吸出来!
于是我们抓了那只黑寡妇,把它放在母亲的手指上。也许是记恨着母亲过去的绝情,也许是害怕招来杀身之祸,黑寡妇看也不看我母亲的伤口一眼,扭头就跑。我们把它捉回来,放回母亲的伤处,可是黑寡妇坚决不肯就范,屡捉屡逃。
我拿了一只酒盅,把这只黑蜘蛛扣在母亲的食指上,强迫它工作。也许是无路可走了,也许是天性使然,它竟然抱住母亲的手指,吮吸起来了,母亲觉得手指不断地减压,不断地放松,疼痛也随之越来越轻,浑身的症状也慢慢地消失了。
揭开酒盅,发现蜘蛛的肚子鼓得很大,里面全是从我母亲手指上吸出来的毒汁。怀着感恩之心,母亲说,我们可要还它一命!她让我打了一盆水,把蜘蛛放在水里,让它排毒。我们看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蜘蛛在水里很快地游着,一边不断地扯出丝来,它绕着脸盆转着圈,马不停蹄地转着,哈,它想在水里织网呢。可是脸盆里的水并不配合,那些丝随着水波飘飘悠悠,总也结不成网。
我到了台州之后,发现这里的人把蜘蛛叫“蟢”“蟢”“喜”同音,因此许多地方把蜘蛛叫做“喜蛛”有时候,它们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杂技演员,牵着一根细细的丝从高处迅速垂下,人们不但不厌恶,反说是“喜从天降”;小说苦菜花里还观察喜蛛的爬行方向,来占卜失散多年的亲人能不能回家。
有一次,父亲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笔记本送给我,这是我生平最奢侈的一个本子了,封面精美,纸质优良,每隔几页就有一幅齐白石先生的花鸟插图,且每个画面都有配诗。其中一幅图画是蜘蛛和它的网,下面缀以几茎野花。在这以前和以后,我还没见过哪个画家去画蜘蛛和蛛网的。笔记本里那么多的诗,我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关于蜘蛛的几句:
屋角新添一张网
(第二句我记忘了,敬请高人指点)
可怜蜂蝶频入网
都是高飞得意时。
之后我看蜘蛛,总觉得它像一位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