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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我有时想让他滚开,我不想闻他的气味,老觉得一个胖男人在用剃刀刮他的秃顶。”

    “ok。”秦飞越一下站起来“这就是艺术家的感觉,艺术家的语言,太妙了。”他兴奋地在屋里走了两步,然后问道“你对异性最强烈的否定感情是什么?”

    “是厌恶。”

    “你对同性最强烈的否定感情呢?”

    “嗯是嫉妒。”

    “太诚实了。同性间最强烈的否定感情是嫉妒,这是个最普通又是最深刻的真理。人们不敢承认这一点,惟恐显得自己卑下。你敢于承认这一点是伟大的,我崇拜你。”秦飞越戏剧性地夸张着向小莉伸出手。

    小莉一时不知他要干什么,秦飞越拉着她站起来,举起她的手走到客厅中间:“我宣布:顾小莉将是我的哲学——艺术月会最受欢迎的会员。”

    人们鼓掌。

    “再提一个问题:异性间最强烈的肯定性感情是什么?”秦飞越又问。

    “当然是爱。”小莉回答。

    “那么,眼前的这些男性,”秦飞越环指四周“有没有你厌恶的,有没有你爱的?”

    “目前还都没有发现。”小莉笑着说道。

    人们大笑,拍手。

    这时,李向南迈进了客厅,他和站在客厅中心的小莉目光相遇了。

    章生荣夫妇俩还在满身泥土尘灰地忙碌。厨房是盖起来了,可墙上的泥灰缝还要刮,门窗还要钉,地面砖还要墁平,满院的碎砖烂泥要收拾打扫,厨房内的上上下下要安排,要垒个砖头桌子,要把炉子搬过来,要找地方放碗橱剩下的活儿都得自己干,忙到半夜也不一定能忙完。待会儿还要赶着做晚饭,暖瓶里的开水也用完了,厨房还要接过线来装个电灯。厨房还没安纱窗,玻璃更是没影,门打算用烂木板钉个框子,再钉上油毡凑合。到底应该怎么感谢一下刚才帮忙的邻居们,俩人也还没主意。夫妇俩灰头土脸的像两个大蚂蚁,没头没脑地忙碌着,干着一样,看着几样,想着不知多少样,手乱脚乱心也乱。做丈夫的又想起学生作业还没判完,做妻子的又考虑着抓空去街上买点菜,今晚路国庆还不知道在不在这儿吃饭;院里的水龙头和水池让自己家弄得满是稀泥,得赶紧收拾,要不,邻居们打水洗菜多不方便;这边的碎砖烂泥要往外运,还得赶紧去借平车头上是汗,身上是汗,汗透湿了衣服,手上是泥,脚上是泥,满身都是泥。他们围着厨房转着,大杂院围着他们转着。满眼是砖头、木片、泥浆、碎油毡

    院门旁边的檐角下,悬着一个褐灰色的马蜂窝。

    小莉成了中心人物,人们听她讲着自己的体验。是从男性、女性观察生活的不同心理色彩谈起的。她讲得很兴奋。李向南进来了——他只是对秦飞越、小莉笑了笑,就在李文敏身旁坐下了——并没有使她的注意力转移,只是增加了她的兴奋。

    她讲的是自己少年时的故事,又好像是她编造的故事。

    她在田野的小路上追一只蝴蝶,两边是草地,是一畦畦黄艳艳的油菜花,是缓缓漫上远方的山坡。因为过一个水洼,一只鞋子陷进了烂泥,拔不出来了。她想哭,才哭了一声,就甩甩手不哭了。周围是静静的旷野,没有一个大人。她咬了咬牙,一用力脚拔出来了,鞋留在泥里。她一生气,把另一只鞋也脱下来往远处一扔,一条白色的抛物线,白球鞋落在青草地上,像只小白兔跳了跳。她赤着脚往前走,真舒服。可脚又被石头扎破了。鲜红的血滴在了嫩绿的草地上。

    一个叫方平的小男孩手举着一只小航模飞机跑来,放下飞机,用手绢包好她的脚,然后把她的两只鞋都找来了,拿到小溪里洗净了,给她穿上了。她和他手牵着手在田野上跑,耳边是绿色的风,黄色的风,蓝色的风。他们搂着在一个麦草垛的洞里睡着了。睡着之前,两个人一人说了一句话。方平说,他想飞到天上。她说,她想划船,仰面躺在一个晃晃悠悠的小船上,看着天。

    几年过去了,上初中时他们又相遇了。方平长高了,嘴唇上面有了黑黑的茸毛。他们谁也不好意思讲幼年时的事,相互间倒有了一丝与别人间没有的拘谨。她嫌他太嫩气。她在他面前走过时故意用力甩着手。她看见他,总觉得像闻见一股生豆芽味。他穿衣服太整洁,她不喜欢。他耳朵那么大,她不喜欢。他说话声音那么斯文,她不喜欢。他冬天穿那么厚,那么怕冷,她不喜欢。

    就在初中二年级,他骑自行车被汽车撞死了。

    她哭了,两天吃不下饭,她去找他的父母要了一张他的照片。

    上高一时,她在班里喜欢上了一个男生,那个男生学习不好,各方面条件都不好。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他。她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他,后来,她明白了:他长得像方平。后来这个像方平的男同学调到南方去了。

    我以后没再见过他?

    见到过。你们愿意听我说吗?是真事。可我记不太清了,又好像是梦中的事,可能是幻觉吧,或者是我将要写的一段故事。

    我坐火车去四川,连阴暴雨,铁桥被泥石流冲坏了,火车头和前几节车厢栽了进去,我坐的这一节很险,停在铁桥折断处。好像还在震动,还在滑动,车厢里一片惊慌混乱。我的头撞在椅背上,晕乎乎的。一个小伙子把我抱出了车窗,又抱着我沿着摇摇晃晃的铁桥在一片混乱中走,我觉得自己像躺在一只颠簸的小船上,模模糊糊看见大地在摇晃,周围的山在旋转。后来,风浪平静了,到了岸上,是一个隧道。很黑,但有一盏很亮的灯。我这才认出来了:这小伙子正是那个像方平的同学。

    后来,我觉得他就是方平。再后来我就记不清了。

    再再后来?我总是想起小时候和他手拉手在田野上跑,总想起他帮我找来鞋,还有(目光憧憬地一笑),总想到我们俩躺在麦垛里说的话,他想飞上天,我想仰面躺在小船上

    “说破天”回到家,还是不停地说。她个儿矮,丈夫个儿很高,她说话多是仰着脸:“瞅这大杂院,一天到晚跟唱戏的一样,穷热闹。郎德大这小子,恶人是他做,善人还是他做。要充好汉,又拉着别人一块儿受罪。你直愣愣戳在那儿干啥?死过魂儿去了?还不把你那身脏皮扒下来。满身泥汗,还要我请怎么着?家里有我这么个人力洗衣机,又省电又省钱的,还不满意?别换这件破背心了。你不嫌寒碜我还嫌呢。放你妈的狗屁。什么叫破的穿着舒服?我可不是那号娘们儿,只许爷们儿吃喝,不许爷们儿穿戴,我不怕你去勾搭女人——你敢?给你钱,拿着。不知道干什么?今儿你出力了,自个儿打半斤白干儿去,自个儿犒劳自个儿,待会儿我给你炸盘花生米。怎么着,满意吗?你到哪儿找我这么个不要工钱的保姆?不光是不要工钱,而且是自带工资。又当保姆,又当洗衣机,又陪你睡觉,又给你养孩子,还得当你妈,从头到脚地管你,操你祖宗八辈的心。以后你敢对我有个三心二意,我就剥了你的皮”

    哲学——艺术月会超脱现实,层次递进,进入了“艺术的返璞归真与人性”彩色电视屏幕上映出了青年摄影家祁剑锋与路国庆共同拍摄的录像:溯源。祁剑锋还亲自为它配了乐。

    一幅幅画面在音乐的配合下以形象的语言开始了描述。

    摩天大楼,喷气式大型客机在机场起飞,快节奏的音乐,高速公路,流水般急驰的汽车流,钢铁厂高炉耸立,烟云滚滚,夜晚霓虹闪烁的喧闹城市,光怪陆离的游乐场,旋转的彩船,人山人海,疯狂的现代舞曲,五颜六色的灯光,无数扭动的男女,速度越来越快,人影模糊不清了,只看见飞快扭动的彩色曲线,扭动的曲线化成一台古怪的机械,许多轮子在飞速旋转,无数直线、折线、曲线形的钢丝在扭动,最现代的艺术,又化出一幅幅现代派的图画,一座座现代化的建筑,像蚌壳的剧场,像几何图形的宾馆,像化工厂一样管道纵横的文化中心,迪斯科节奏的冰上舞蹈,摇滚歌星与狂热的观众,美国最新科幻电影的镜头,星球大战,机器人与人类的战争,宇宙飞船,耀眼的闪电,浩渺的太空,毫无逻辑衔接的镜头。然后,这一切出现过的镜头以更快的速度飞快叠印出来,压得你喘不过气来满耳是尖刺的噪音,满眼是缭乱的“噪色”空气中似乎都是呛人的污染,人类被自己制造的喧嚣压迫得透不过气来,神经简直忍受不了啦,要撕抓自己的头了,荧屏上的画面终于容纳不下了,一片耀眼的白光,疯狂的世界爆炸了,白光弥漫着,久久地响着震耳的爆炸声。

    白光渐渐黯下去。无声的寂静。

    世界似乎被炸成几十块模糊的星云,一团团闪着绰绰亮点,在浩渺宇宙中慢慢旋转着,分离着,最后都消逝了,完全的黑暗。寂静至极的一瞬。

    黑暗中透出模糊的亮度来。混沌之中一个圆球慢慢发着黯淡的红光,一点点显露出来,混沌缓缓澄清,圆球变成宁静的蓝色。

    它沉静地旋转着,露出地球的面貌。

    它安详纯洁,似乎在静静地微笑着。响起宇宙抒情低缓的曲子。令人感到遥远渺茫、浩广纯净。心被感动了,潮湿地滴出青色透明的水汁。人人感觉到生命在几十亿年前空灵的、若有若无的序曲,那是来自浩渺宇宙深处的声音。需要仔细谛听。你随着它飞到宇宙中。你广大而虚无。你的身体内容纳着稀薄的银河系,容纳着各个星系。广大虚无浩渺苍凉中,又有一点热力凝聚起来。感到自己心口的温度。

    蓝色的地球旋转着,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起伏的山脉。褐色的,黄色的,黑色的,红色的,青色的,白色的。覆盖的冰雪。阳光把橘黄的、橘红的、火红的颜色染在冰雪上。时黯时亮。冰雪融滴。一滴,两滴,三滴,四滴最纯净、最动人的音乐。融滴的音乐。

    每一滴水带着它纯净的音响落入一个诗一般含蓄的小水潭中。水潭像个蓝色的蝌蚪,摇出它细细的尾巴。一条蓝色的、透明的、安静而活泼的曲线,延伸着划下去。生动的曲线在褐色、黑色、红色、青色的岩石上划动着。

    音乐是宁静缓慢的,含有恒久不熄的信念。

    山上慢慢显出绿色。岩石上出现了草,树,白色的野花。

    黄河源头的泉水朴素而圣洁地流着。它不知道它未来的伟大。泉水汇成溪流。千万条溪流带着自己的音乐汇入进来。雪白飞溅的落瀑。

    约古宗列盆地的壮观。蓝天下是耀眼的雪山,雪山下一层青色的山脉,青色的山脉下一层深绿色的山脉,深绿色山脉下是一层浅绿色缓坡,浅绿色下又是一层草绿色山坡,一层又一层深浅不一的颜色,然后是一脉比天还蓝的细长舒展的河水。

    千回万转,黄土高原出现了。

    黄土高原沟沟壑壑,像幅巨大伟丽的图画。

    黄河也显出雄浑来。音乐变得粗犷强悍,像是原始人类的呼喊,带着野性。这喊声的背景上,是黄河雄浑的旋律。

    荒原上的篝火。篝火旁披着兽皮的舞蹈。各种考古发现物上的图腾:鸟,鱼,蛙,蛇,龙,熊,羊出土彩陶上的鱼纹,蛙纹,人面鱼纹,舞蹈纹,畲族至今家家都存有的称为祖杖的犬头拐杖,凉山彝族房门上的鹰图腾

    新石器时代留下的锦屏山马耳峰的将军崖刻岩画。黑色的岩石上,鸟兽,一株株小草状的农作物,满颊刻有许多线条的人面,像一个个彩绘的大气球,头上或是三角形装饰物,或是羽毛状装饰物,神秘的星云图

    昭觉原始岩画,有如象形文字般的人的形象,似在裸体舞蹈?

    各种各样的出土陶器,古朴浑厚:鹗鼎,海兽壶,人形壶

    各种各样的青铜器,雍容、凝重:亚其爵,大盂鼎,蔡侯簋,夔纹鼎,文庚觯,兕觥,象尊

    须弥山石窟的佛雕,高达二十米的弥勒大坐佛两眼垂帘,似含微笑。

    敦煌壁画上的飞天。

    阴山五当召,洞阔尔府内的彩色壁画。

    黄河凝重地流淌着,在千山万壑中坦荡舒展着肢体。

    音乐,黄河的音乐,人类文化的音乐。

    所有的人都沉静在另一个世界中。他们忘却了喧闹的都市,忘却了每日纠缠身心的荣辱。随着画面,他们在古老的历史中,在广大的天地间行走着。他们能感到脚下黄土的疏松,能闻到黄河上那含有新鲜黄土气味的潮湿空气。每个人的头脑中都浮动着一个虚实不定的幻境。那幻境中隐约闪现着他们自己的经历,童年,憧憬。

    秦飞越眼前浮动着各种奇怪的画面,他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小小的精虫,钻进了卵子。一个月后,受精卵变成一条小鱼苗,两个月像小蝌蚪,慢慢的蝌蚪长出小脚,然后像小猪,然后像小狗,然后像小猴,然后像个小人,从胎胞里跳出来,一个胖乎乎的小婴孩,裹着红绸带,像是小时候在连环画上看到的哪吒

    李文敏在浮想连翩中想到了原始氏族社会的各种关系。还突然浮现出昨天从摩尔根的古代社会中摘录出的一句话:“这一规则还一直为易洛魁人遵守着。当氏族产生时,一群兄弟有共同的妻子,而一群姐妹有共同的丈夫;氏族极力排除兄弟姐妹间的婚姻关系,禁止在氏族内部通婚”

    祁剑锋想像着自己在直升飞机上再一次拍摄着画面上的一切。还想像着拍摄黄河入海口的壮观——这个镜头他一直没拍摄过。江海交汇,应该是浩荡迷茫、雄伟壮阔的。

    蓝秋燕感到自己又坐在飞机上,舷窗下是无边无际的太平洋。

    季炜一边被荧屏上的画面感动着——他还有意加强着自己的这种感动,一边想像着将要在自己作品中出现的主人公沿黄河考古采风的情景。

    皇莺觉得自己与画面上的人一起乘着羊皮筏在黄河里顺流而下。她欣喜地俯下身把手伸进河水中,她感到了黄河水的黏稠,感到了黄河水中溶解的黄土高原的温热,感到了自己的感动,感到自己富有艺术感受力的身心都在微微的震颤中,她在心中吟着诗句,以使自己的感动更鲜明起来

    路国庆完全沉浸在诗情中。他就是黄河,他就是人类,他就是诗。

    章茜懵懵懂懂地看着录像。隐隐约约感到生命深处有一点纯洁的东西在闪动。她想到小时候的一个情景:雨后路边小河般的流水旁,她用湿泥捏了两个小人:他和她。小人立在“小河”中,河水冲蚀着他们,他和她的“血肉”慢慢溶在水里

    罗小文的知觉和幻觉中,一切的画面,一切的音乐,里面都荡漾着顾小莉那动人的气息,那气息是红色的,还是火热的。

    小莉在专注的观看中忘记了自己,但似乎又时时意识到自己。

    李向南先是对溯源及满屋的气氛感到有点陌生,及至沉浸到录像中后,他在一掠而过的清醒中又对自己从一大早就开始的紧张活动感到有点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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