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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感觉到,这是在嘲笑他们。那十三四岁的少年,俯身拾起一块泥巴,朝着高高坐在油桶上的凌小峰扔过来。"啪"一声,泥巴片不偏不倚,正巧打在凌小峰的眼角上,痛得他皱拢了脸,耷拉着眉毛,好不难堪。

    这一来,车上的男女知青们都齐声笑了起来。那笑声高高低低,粗细不一,持续了好一阵。凌小峰气得圆睁豹眼,满脸横肉都鼓胀起来,脸颊上几颗紫色的粉刺,油津津闪着光,他朝那放牛娃恶声骂道:

    "小瘪三,你别走,老子下来"

    话没说完,前头的放牛老汉甩了一个响鞭,牛群让开了半边公路,卡车又陡然朝前开去,险些把只顾骂人忘了保持重心的凌小峰震下铁油桶来。

    从车后传来放牛娃崽回敬凌小峰的话:"你再看不起农民,我用石头片子砸破你的头。"

    凌小峰不顾车上挤站着一半女知青,咧开嘴,肆无忌惮骂起了污言秽语。

    凌小峰粗俗地骂了一阵,没人答他的腔,也觉得无趣,一个人仰起脸,用变了调的嗓音,既像是嚎叫又像是故意卖弄般唱着情歌: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为什么月边没有云彩"

    车厢另一个角落,响起邵幽芬清晰流畅的说话声:"郑璇作为优秀知青的典型,在开省积代会以前就定下了。骗骗不了解情况的人还可以,要骗我啊,休想。讲给你们听吧,去年沙坪寨的郭仁秀去地区开积代会,材料全是我跟她整的。她自己写了多少?才三页,文句似通非通,字写得像蟹爬,连标点符号也经常用错。我给她分门别类,一段段一句句全都重新写过,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就凭这份材料,她被借调到区乡办去了。结果呢,猪八戒倒打一钉耙,她到了区乡办,不但不领我的情,还在关键时刻拆台脚。把我往下拉,把郑璇往上推!郑璇算什么,她只不过是郭仁秀的狗腿子,只晓得闷头干活,什么都不懂,文学、电影、戏剧、美术、音乐,她懂啥?啥都说不出个道道"

    "嗳嗳嗳,"詹宁华截住了邵幽芬喋喋不休的讲叙,插进话头来道,"人家顾易刚刚给郑璇打抱不平,你怎么又攻击起她来了?"

    邵幽芬的话,吸引了五六个外队的女知青,她正讲得有兴致,冷不防被詹宁华打断了,有点扫兴,不由扬起眉毛驳斥道:

    "这叫什么攻击?我讲的话全都实事求是。不信,你们接触接触郑璇,就能感觉到。沙坪寨的知青们,你们倒是说说看,什么时候见她拿着一本书读过?"

    在一阵哄笑声里,小白脸丁剑萍尖刻地说:

    "郑璇这种笨蛋,攻击攻击她又怎么样?年纪轻轻的,也不知梳妆打扮,整天穿得像个老处呀!"

    "这类人物,都是这种德性。"詹宁华摇头晃脑地总结道。

    "话要说回来,"陈佩君认真严肃地说,"郑璇成了大红人,从今往后,我们在集体户里说话,可要小心些了。不能瞎三话四,乱说乱讲,万一被她偷偷记下来,往上一汇报,这辈子就完结了!"

    颜雍谋庄重地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严欣站在卡车的中间,整个车厢里"呱啦呱啦"传过来的话,他每句都听得非常清楚。从大伙儿的言语神态中,严欣明显地感觉到,他们对郑璇都怀着一股原先都不曾有过的敌意,有的是因为妒忌,有的是因为不服,也有的考虑到自己的切身利益。严欣注意到,除了长得又高又丑,老是眯缝着近视眼眺望公路两旁山景的朱福玲没有开口,其他人都说了贬低郑璇的话。

    郑璇回到集体户来,生活在这么一群人中间,将会是什么样儿呢?严欣想到这儿,忧心忡忡地锁紧了眉头。凌小峰的恶声谩骂,姑娘们的冷嘲热讽,甚至不理不睬,郑璇能受得了吗?尽管他对郑璇的讲用也很不满意,但在内心深处,对郑璇和她的归来,还是怀着一腔柔情。他决不可能诅咒她,谩骂她,讽刺嘲笑她。他连他们之间思想上可能会产生分歧也设想到了,却从没想过,自己要疾言厉色地责备她。原因太简单了,他爱她,爱得执拗而又深沉。听到人家背后这样议论自己所爱的人,严欣的内心是很痛苦的。他还不习惯于喜怒不露于形色,他的脸色很难看。

    "严欣,你倒是说说,郑璇的讲用,给你一种什么印象?"

    严欣的暗自思索,被颜雍谋的询问打断了。对满车的知青来说,这询问很自然;但对严欣来说,却觉得很突然。颜雍谋这个人,严欣一向是瞧不起的。自从撞见了他和小白脸丁剑萍不三不四的那一幕之后,这种瞧不起变成了一种生理上的厌恶。他原来就和颜胖子很少交谈,这一来就懒得搭理他,甚至一看见他就觉得不舒服,一听他说话就反感。他对颜胖子了解也不深,只晓得他的生父早死,母亲带着他嫁了人,大概是在后父的眼皮底下长大,他从小就学得非常乖巧,会讨好逢迎。严欣瞧不起他,倒不是因为他的这段身世,而完全是从几件极不起眼的小事上开始的。上海知青们到巴佬公社的头一年,因为知青们的档案都由县知青办保存,公社干部不了解各人的情况,就油印了一张表,让每个知青填写一份。顾易的小姐夫三十岁了,是个团员。因为闹"文化革命",顾易不知小姐夫是不是退了团,不知怎么填"是否党团员"那一项,征求同屋人的意见,大家都认为无所谓,唯独颜雍谋却郑重其事地主张顾易填上,说这样有好处。他还举例说,他的后父"文化革命"前半年成了预备党员,后来因造反派夺权,根本没转正,他都填写了。这件小事,使严欣对颜胖子的精明有了点儿认识。平时,上海知青们对沙坪寨上当权的黄文发、罗世庆、罗世祥、罗世洪几个人,都要发发牢骚,在背后骂他们几句,嘲笑他们一阵。颜雍谋在大家骂时,也参加骂,而且骂得很刻薄。但是真站在这几个人面前,他却又是赔笑脸又是敬香烟,一个劲儿拍马溜须。类似的小事,多得数也数不清,严欣怎么可能尊重这么个人呢?!

    近日来,严欣也隐隐约约感觉到,颜雍谋在无时无刻地留神观察自己。男知青们聚在寝室、灶屋里聊天的时候,严欣几次无意中一回头,总发现颜雍谋在窥视着自己,或是慌忙地把盯住自己的眼光闪开。这使严欣感到格外地不舒服。好在自己没做啥亏心事,不怕这家伙暗中捣鬼。自从昨天撞见颜胖子和小白脸的暧昧举动之后,严欣还发现,颜雍谋老对他露出谦恭、讨好的微笑,神态中仿佛在哀求他,别把这事儿张扬出去。从这个意义上说,也唯有严欣明白,为什么小白脸一骂颜胖子,颜胖子就不敢还嘴。不过,凭天地良心说话,严欣还没把这件事跟任何人讲过,以后他也不愿意讲,他觉得讲不出口,这种事太脏了。从内心来说呢,严欣也并不可怜正在和颜胖子恋爱的陈佩君。女知青当中,严欣最看不惯的,就是陈佩君。小白脸丁剑萍这个人很坏,但是她坏得公开,心里想什么,嘴巴里说什么,待人接物上,她一般不会给人难堪。陈佩君却不是这样,她总让人捉摸不透,表面上她出工积极,在集体户也挺勤快,不是洗衣服,就是编织线衫线裤。但接触久了,就会发现,她在出工时经常偷懒,而计算工分时却特别精细。她从来没主动为人办过一点什么事,人家请她做点事情,她马上来个"六月债,还得快",给人干完之后,立刻会请人给她办一件事。给严欣印象最深的,是这么件事。初到沙坪寨时,男女知青们在一个灶上吃饭,其他知青来了客人,东道主开出罐头、切出香肠、咸鱼来请客人吃,也请大家吃,她从来不动筷;而她来了客人,拿出咸肉、鸭肫招待自己的朋友,也不允许其他知青动筷。像凌小峰、詹宁华、丁剑萍厚着脸皮吃她一点东西,她总要用挑剔、不满的目光,从人家的筷头上一直盯到人家脸上,常常弄得人下不来台。严欣记得很清楚,集体户头一次提出男女知青分开吃饭,主意就是她出的。

    如此厉害的陈佩君,尽管目前被颜雍谋瞒着,和他悄悄地恋爱着。但严欣相信,精明到这个程度的陈佩君,决不会永远被颜胖子欺骗的。一旦她知道自己上了当,那就有戏看了。哪需要他严欣给张扬呀!

    听颜雍谋话中有话地问了他一句,他把脸车转开,望着身旁的顾易,说:

    "昨晚上没睡好,开讲用会时,我一直在打瞌睡。"

    "从头到尾一句都没听吗?"颜雍谋紧盯着问,语气中透出明显的不相信。

    严欣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刚要讲句不客气的话把他顶回去,卡车停了。他抬头一望,卡车开到巴佬公社粮库门前,已经到了。手脚利索的知识青年,已经往车下跳去。

    严欣懒得搭理颜胖子,用劲一挤,争先下了车。顾易在车上叫着:

    "严欣,等我一下!陪我到公社邮局去一趟。"

    严欣在卡车旁边站停下来,和他差不多同时下车的丁剑萍正在低声催促从车轮这头下来的詹宁华:

    "快,快点滑脚!懒得回去烧夜饭了,到饭店里吃面去!"

    车头边,"铁拳红癞痢"在毫无顾忌地大叫大嚷:"哪个请老阿哥吃饭?老阿哥到阿乡鸡窝里去弄只鸡来尝尝"

    顾易下了车,拉了严欣一把,两人齐向公社大院后面的邮电所走去。

    从沙石公路拐上泥巴道,顾易了嘴,说:"你听到了吧,郑璇在外面混得很红,回到沙坪寨来,恐怕要受排挤哩!"

    一句话说到沉闷不悦的严欣心里。严欣仰脸望着树梢梢上金红色的余晖,有意岔开话题道:

    "时间不早了,邮电所一关门,你就领不到邮包了。快走吧。"

    可他的心里,却深深地为即将归来的郑璇担忧着。担忧她遭人讽刺打击,担忧她在沙坪寨集体户会变得异常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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