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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中文网 www.92zw.net,午夜的另一面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bsp; 慢慢地,米塔克萨斯的谨慎和警惕消退了,两人交上了朋友。

    随便什么时候,只要不是上天飞,拉里就把时间花在熟悉德米里斯的机群里的每一架飞机的特性上。没有到他全部掌握这些特性的时候,他的操纵技能就已娴熟,比以往任何人都驾驶得更好。

    工作的多样性使拉里欣喜若狂。他经常送德米里斯手下的一些人因公出差到布林迪西、科孚和罗马去,或者接客人到德米里斯的小岛上参加宴会,或者接他们到瑞士的山庄去滑雪。他已经习惯于为一些头面人物开飞机,这些人的照片他经常在报纸或杂志的第一版上看到。回家后,他常把这些人的故事向凯瑟琳兴高采烈地讲述一番,使她也欢欣一场。坐过他驾驶的飞机的人中间有:一个巴尔干半岛国家的总统、一个英国首相、一个阿拉伯石油巨头和他的全部妻妾。坐过他的飞机的还有:歌剧演员、芭蕾舞剧团和为祝贺德米里斯生日在伦敦作专场演出的某一百老汇戏剧的全体演员。他接送过美国的最高法院法官、国会议员和一位前任总统。在这些飞行中,拉里的大多数时间是待在驾驶舱内,但是他也常常到后面的座舱内,看看乘客是不是都坐得很舒服。偶尔,他听到实业界和政界的巨头们讨论即将发生的某些企业的合并和关于股票交易的片言只语。拉里完全可以用他搜集到的商业情报发一大笔财,但是他对此根本没有兴趣。他关心的是他驾驶的飞机,务必使飞机马力输出充足,各零部件和仪表运转灵活,要百分之一百在他的掌握之中。

    隔了两个月之后,拉里为德米里斯本人开飞机了。

    他们乘的是一架小型单翼飞机,拉里把他的雇主由雅典送往杜布罗夫尼克1。

    1杜布罗夫尼克,在南斯拉夫西南部,濒临亚得里亚海。

    这一天,空中阴云密布,气象预报说沿途有暴风雨,还夹有冰雹。拉里仔细地在航图上标绘出暴风雨可能性最小的航线,但是空气中充满了涡流,要避开也不可能。

    飞出雅典一小时以后,他发出“系好安全带”的信号,并对米塔克萨斯说:“掌握好,保罗。这一次搞得不好我们两人的饭碗可都要砸了。”

    突然,德米里斯出现在驾驶舱内,使拉里吃了一惊。“我可以坐过来吗?”他说。

    “随你便,”拉里说“马上要颠簸得厉害了。”

    米塔克萨斯把他的座位让给德米里斯。德米里斯坐好后,把安全带束紧了。拉里宁可让副驾驶员坐在旁边,万一出了什么故障,可以随时配合,然而这是德米里斯的私人飞机,得由他支配。

    暴风雨大约持续了两个小时。在飞机的前方,一大片云海像连绵的山脉,层峦叠嶂,云海里,波涛翻滚,并且不断地在扩大。面前的这些云山云海,白得可爱,也白得可怕。拉里把飞机绕着开。

    “真美啊。”德米里斯评论说。

    “它们要致人死命的。”拉里说,在气象学上这叫‘积云’。为什么它们这么好看,像白棉絮似的,因为云层里有风在吹卷。如果闯入这种云里,不到十秒钟飞机就会被撕成碎片。万一没有撕碎,也可在一分钟里让你升降的幅度达到三千英尺,根本无法控制飞机。”

    “我肯定,你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德米里斯平静地说。

    风猛烈地刮到飞机上,好像要把飞机掷到天空的另一边去,但是拉里使尽浑身解数把飞机牢牢控制在手里。他忘了德米里斯就在旁边;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驾驶的飞机上,把学到的每一项技能都用上了。最后,他们终于脱离了危险区域。拉里筋疲力尽了。他转身一看,德米里斯已经离开了驾驶舱,现在是米塔克萨斯坐在那里。

    “第一次给他开飞机就这么糟糕,保罗,”拉里说“我恐怕要倒霉了。”

    杜布罗夫尼克的机场很小,从空中看,只有桌面般大小,四周群山环绕。

    拉里让飞机滑翔着向机场降落时,德米里斯又出现在驾驶舱的门口。

    “你标的航线是正确的。”德米里斯对拉里说“你干得非常好,我很高兴。”

    说完,他就走了。

    有一天上午,正当拉里在准备行装飞往摩洛哥的时候,帕普斯伯爵打电话来,说他想开汽车带凯瑟琳去逛希腊的农村。拉里一定要她去。

    “你不吃醋吗?”她问道。

    “因为伯爵?”拉里大笑。

    突然,凯瑟琳明白了。她和伯爵一起度过的所有时间内,他从来没有过非礼的企图,甚至含有猥亵意味的瞟一眼也没有。

    “他对男女关系不感兴趣?”她问道。

    拉里点点头:“所以我放心让他好好陪着你。”

    伯爵一早就来找凯瑟琳。这一次他们向南驶,朝塞萨利的广阔平原而去。穿着黑衣服的农妇,背上驮着沉重的木柴,弯着腰在路边走。

    “这么累的活为什么不让男的干?”凯瑟琳问。

    伯爵含笑地瞥了她一眼。接近黄昏时刻,他们驶近平都斯山脉,山势威峻险恶,陡峭的岩崖映着夕阳高高耸立在蓝天之中。这时,道路给一个牧羊人和一只骨瘦如柴的护羊狗赶着的羊群堵住了。帕普斯伯爵停了汽车,等羊群走过去。护羊狗咬着离群的羊的脚后跟,迫使它们朝大伙走的方向跟上去。

    “那狗几乎像人一样。”凯瑟琳赞叹地说。

    伯爵飞快地朝她看了看,显出深不可测的样子。

    “怎么了?”她问。

    伯爵迟疑了一下才说:“这是一件令人相当不愉快的事情。”

    “我又不是小孩,你怕什么。”

    伯爵说:“这一带地方比较荒凉,地上岩石多,种不出什么东西来。最好的年份,粮食还不够吃。碰上坏天气,一点收成也没有,饥荒就严重了。”他说着,声调逐渐低了下去。

    “说啊!”凯瑟琳催他。

    “几年以前,这里下了一场大暴雨,庄稼都给毁了。每人只有一点儿少得可怜的粮食。这一地区内的护羊狗都造反了,它们从农家逃出来,聚成一大群。”他一面说着,一面设法压住声音中的恐惧。“成群的护羊狗袭击农家。”

    “还咬死羊!”凯瑟琳插入说。

    沉寂了片刻之后他才回答:“不!它们咬死主人,还把主人吃了。”

    凯瑟琳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十分吃惊。

    “后来,从雅典派来了军队,才恢复了这里人类的统治。差不多花了一个月。”

    “真可怕。”

    “有了饥饿,各种可怕的事情都会发生。”帕普斯伯爵轻轻地说。

    这时,羊群已经全部离开了路面。凯瑟琳看了看护羊狗,不禁又是一怔。

    随着时间的流逝,凯瑟琳原来感到陌生的、充满异国情调的事物,现在对她来说变得熟悉了。她发现这里的人们很开朗、很友好。她知道上哪儿去买蔬菜和吃的东西,也知道在沃库累斯蒂渥街上哪一家店里可以买到衣服。

    希腊的一切都是低效率的,但却是有组织的,真是奇迹。你得放松放松,随着一起享受一番。没有一个人是匆匆忙忙的,大家都很悠然自得。如果你问某个地方该怎么走,他很可能亲自把你带到你要去的地方。或者,你问还有多远了,他也许会说:“抽一支烟的工夫就到了。”

    凯瑟琳常在大街小巷无目的地转悠,到处闲逛,累了就喝些希腊夏天才上市的不冷冻的深色的酒。

    凯瑟琳和拉里去玩了米柯诺斯1,对那里的五颜六色的风车兴趣十足。

    1米柯诺斯,希腊岛屿,在爱琴海南端。

    他们还去了梅罗斯1,维纳斯雕像就是在这里发现的。但是,凯瑟琳最喜欢的地方是帕罗斯2。这是一个青葱翠绿的岛屿,岛屿中央有座山,山上鲜花盛开。他们的船靠岸时,有一个向导站在码头边。他问他们,要不要骑着骡子让他带着上山。就这样,他们坐上骡子,开始登山了。

    1梅罗斯,希腊岛屿,在克里特海北端。

    2帕罗斯,希腊岛屿,介于米柯诺斯和梅罗斯之间。

    凯瑟琳戴着宽边的草帽,以遮住炎炎的烈日。她和拉里沿着通向山巅的小路缓缓而上时,穿黑衣服的年轻妇女大声招呼她,送给她用鲜嫩的绿叶做的礼物,让她插在草帽顶边的带子里。大约走了两个小时,他们到了一块平整的台地。这里,树木茂盛,数不清的花怒放争妍,景色美极了。向导让骡子停下来,他们对着这么多奇花异卉,惊叹不已。

    “这儿叫蝴蝶谷。”向导一词一顿的用英语说。

    凯瑟琳环视四周,看看有没有蝴蝶,但是一只也看不见。“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问道。

    向导笑了,好像他早已在等她发问了:“我给你看。”他说着跨下骡子,从地上拾了一根大树枝,然后跑到一棵树的旁边,用大树枝对着树干拼命敲打。一会儿工夫,树上的许多“花朵”突然散落到空中,纷纷飞舞起来,而原来的树上都变得光秃秃的。再看空中,到处是欢乐的五彩缤纷的蝴蝶在阳光下飞舞,数目多得不计其数。

    凯瑟琳和拉里惊奇得发愣了。向导站在那里瞧着他们,脸上流露出十分自傲的样子,好像是说,你们看到的美丽的奇迹全得归功于我。

    这一天是凯瑟琳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之一。她想,如果她要选一个愉快的日子加以回味的话,那该是她和拉里在帕罗斯岛上度过的这一天。

    “喂,今天上午我们要送一个重要人物。”保罗米塔克萨斯高兴地笑着说“等着吧,待一会儿你就会看到的。”

    “谁?”

    “诺艾丽佩琪,老板的相好。你只可以看,不能碰一点儿。”

    拉里道格拉斯想起了他到达雅典的那个上午,在德米里斯家里跟这个女人照过一次面。她真是一个绝代佳人,而且看上去颇为面熟。当然,这是因为他在银幕上见过她,就是在凯瑟琳有一次拖着他去看的一部法国电影里。不必要有人提醒拉里,即使这世上不是充塞着迫不及待的女人的话,他也不会去接近康斯坦丁德米里斯的女朋友的。拉里太热衷于他的工作了,不会做那种傻事使他的工作去经受风险的。不过,也许他会为凯瑟琳去请她留下一个亲笔签名。

    送诺艾丽上机场的高级轿车给修路工人拦住了几次,时间给耽搁了。不过,她倒挺欢迎这种延宕。自从在德米里斯家里见他一面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去同拉里道格拉斯碰头。过去发生的一切,曾经使她深为战栗不安,或者说得确切一些,是还没有发生的一切使她十分震惊。

    在以往的六年多时间里,诺艾丽设想过许多种他们邂逅相遇的方式。她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放映过见面的情景。她万万没有想到,拉里居然不记得她了。她一生中这么重大的一件事对他来说像水上浮萍,给生活的流水一冲,早不见影儿了。好吧,不用等到她的宿怨了结,他就会记起她的。

    拉里手里拿着飞行记事簿大步跨过机场时,一辆高级轿车停在“霍克雪特莱”前面,诺艾丽佩琪钻了出来。拉里走到汽车跟前,赔着笑脸说:早上好,佩琪小姐。我是拉里道格拉斯,是我开飞机送你和你的客人们去戛纳。”

    诺艾丽转过身,旁若无人地从他身边走过去,拉里站着,看着她的背影,窘住了。

    隔了半个小时,其他的一些乘客——大约十二三人——都登上了飞机。拉里和保罗米塔克萨斯驾机起飞了。他们要把这批人送往科特达祖尔1,在那里有汽车来接,然后再送到德米里斯的游艇上。

    1科特达祖尔,靠近戛纳,是法国著名海滨休养地。

    这次飞行除了法国南海岸有正常的夏季空气涡流外,总的来说比较轻松。拉里平稳地把飞机降落了,朝几辆在等候机上乘客的汽车的方向滑行。

    正当拉里和矮胖的副驾驶员离开飞机时,诺艾丽走到米塔克萨斯面前,理都不理拉里。她带着十分轻蔑的口气对米塔克萨斯说:“那个新来的飞行员像门外汉,保罗。你要好好给他上几堂飞行课。”说完,诺艾丽钻进了汽车,一溜烟似的驶远了。

    拉里呆呆地站着,好像给当头打了一棍。他自言自语道:她是个婊子,一条母狗,今天他碰上的日子有霉气。

    但是,一周以后发生的事使他确信,他正面临着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根据德米里斯的命令,拉里到奥斯陆接诺艾丽,把她送往伦敦。

    由于前几天发生的事情,拉里特别仔细地复核飞行计划。北方有一个高压区,东边可能有雷雨前常见的雷暴云砧形成。拉里标绘了一条绕过这些区域的航线,结果证明飞行非常平稳。降落时他完成了无懈可击的三点着陆。下机前,他和保罗米塔克萨斯走到座舱里,看见诺艾丽佩琪正在涂唇膏。

    “我想你这次飞行过得愉快吧,佩琪小姐。”拉里很有礼貌地说。

    诺艾丽粗略地向他扫视了一下,脸上冷若冰霜,然后她朝米塔克萨斯说:“我坐生手开的飞机总有些提心吊胆的。”

    拉里感到脸上刷地红了。他正想说话,诺艾丽对米塔克萨斯吩咐说:“请你转告他,以后除非我找他说话,他不要先开口。”

    米塔克萨斯为了压抑感情咽了一口气,然后含糊地说:“是,小姐。”

    拉里目不转睛地看着诺艾丽站起来,走下了飞机,他的一对眸子中充满了愤恨。照他这时的冲动,已经一记耳光打上她了。不过他知道,如果这样做的话,他也就完蛋了。他极其喜爱目前的工作,其程度超过他对以往任何工作的态度,他不想为了随便一点儿事就把这份差事丢了。他心中明白,如果他被解雇,就不可能再找到飞行员的工作。不,这不行,他今后得特别小心。

    拉里到家后,他把这几次发生的事情一一讲给凯瑟琳听。

    “她总是对着我干。”拉里说。

    “她说话真不近人情。”凯瑟琳回答说“你有没有在某一方面得罪了她,拉里?”

    “我还没有跟她说满三句话呢。”

    凯瑟琳握住他的手。“别担心。”她宽慰他说“只要把工作做好,你会讨她喜欢的。等着看好了。”

    第二天,拉里驾机送康斯坦丁德米里斯去土耳其,为业务上的事作一次短期旅行。

    在航途中,德米里斯走到驾驶舱内,坐在米塔克萨斯的座位上。他挥挥手,叫副驾驶员暂时离开。这样,只有拉里和德米里斯坐在一起。两人都没有说话,看着小片的层云把机翼分割成轮廓蓬松的各种几何图形。

    “佩琪小姐对你印象不好。”德米里斯终于打破沉寂说。

    拉里感觉到操纵器上的一双手有些紧张,随后他有意识地迫使自己的手处在放松状态。他尽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她——她有没有说为什么?”

    “她说你对她态度粗暴无礼。”

    拉里正要张口申辩,但是他转念一想还是不讲为妙。他得自行设法,按照他个人的方式来解决这件冤枉事。

    “我真对不起。以后我会特别留意的,德米里斯先生。”他心平气和地说。

    德米里斯站了起来:“是要留意些。我愿意提醒你,你可再不能得罪佩琪小姐了。”他说完就离开了驾驶舱。

    再不能!拉里绞尽脑汁想,他究竟做了什么把她得罪了。也许她只是不喜欢他这一类型的人。也许因为德米里斯喜欢他、信任他,她产生了妒忌之心。可是,这在道理上又说不通。拉里一点也想不出,在哪一点上是可以解释得通的。而目前的情况是,诺艾丽佩琪正在一步步地迫使他落到被解雇的下场。

    拉里回想起失业的种种滋味。要像他妈的学生一样填写求职申请书时遭受耻辱,还要面试,那样焦虑的等待。为了消磨时间,不得不泡在酒价低廉的酒吧间里和混在低等妓女中间。他又想起了凯瑟琳的忍耐和不关痛痒的态度,他曾经为此而恨过她。不,他再也不能过这样的生活了。再来一次失业,他怎么也受不了了。

    几天以后,拉里中途停留在贝鲁特的时候,他路过一家电影院,发现那里放映的一部影片是由诺艾丽佩琪主演的。由于一时的冲动,他怀着憎恨和嫌恶的心情,走进去看这部影片,目的只在于暗地里诅咒影片中的主角。但是诺艾丽才华横溢,艺术成就很高,他完全被她的演技迷住了。在这里,他再一次感到奇异的熟悉的内在意识。

    星期一那天,拉里送诺艾丽佩琪和德米里斯的几个业务上的合伙人去苏黎世。到达目的地后,拉里等别的人都走完只剩下诺艾丽佩琪还在机舱内时,他向她走去。

    因为记得她上一次的告诫,他接受前车之鉴,对首先跟她讲话一直犹豫不决。但是他又断定,要冲破她的敌视态度的唯一方法是靠自己,要看自己怎样来讨好她。凡是女演员,都比较自高自大,喜欢听奉承话。所以,现在他走到她跟前,谦恭而又殷勤地说:“耽搁你一下,佩琪小姐,我只是要告诉你,前两天的一个晚上我在电影里看见你了。是第三面貌。我想你是我所看到过的最了不起的女演员中的一个。”

    诺艾丽对他盯着看了一会,然后回答说:“我有点儿觉得你当批评家倒比当飞行员更称职些。但是,你是不是有才智和鉴赏能力我表示十分怀疑。”她说完就走了。

    拉里站着,脚像生了根似的,又像给打蒙了,好久说不出话来“这个臭婊子。”大约有片刻的工夫他真想追上去,告诉她,他对她是怎么想的。不过,他晓得这样是自投罗网,到头来还是对她有利。不行,决不行。从今以后,他决心自扫门前雪,把本分的工作做好,离得她远些,越远越好。

    在此以后的几个星期里,诺艾丽乘了几趟他开的飞机。拉里没有跟她讲一句话,而且动足脑筋安排得让她看不见他。他不到客舱去,凡是有必要通知乘客什么的,他都让米塔克萨斯去处理。这样,听不到诺艾丽佩琪有什么评头论足的话了,拉里暗自庆幸把一个难题解决了。

    但是,后来的事情证明,他高兴得太早了。

    有一天上午,德米里斯把拉里召到别墅来。“佩琪小姐要飞往巴黎,代我处理一桩机密业务。我要你一直待在她身边。”

    “是,德米里斯先生。”

    德米里斯朝他打量了一会,正要准备说些别的什么,转眼间改变了主意:“就是这件事。”

    当时,只有诺艾丽一个人要到巴黎去,拉里决定用小型单翼飞机。他安排保罗米塔克萨斯去使诺艾丽坐得舒服些,自己一直没有出驾驶舱,整个航程中他同诺艾丽没有照过面。

    飞机着陆后,拉里往机后走到她座位前,说:“打扰你了,佩琪小姐。德米里斯先生要我在你逗留巴黎期间一直陪着你。”

    她轻蔑地对他看了一眼,带着傲慢的口气说:“好。不过不要让我知道你跟在后面。”

    他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他们乘着私人汽车从奥利进入巴黎市区。拉里坐在前面,同司机在一起,诺艾丽佩琪坐在后面。在驱入市区的路程中,她没有跟他讲话。

    他们第一次把车子停下来的地方是巴黎银行。拉里跟在诺艾丽后面走进银行的大厅,在那里等着,而她则被引进行长办公室,然后她又去了存放信托保险箱的地下室。诺艾丽大约离开了半个小时,后来她回到大厅时,一言不发地高傲地径直从拉里身边走过。他朝她身后看了一会,就转身跟了出去。

    他们第二次停歇的地方是圣奥诺雷郊区街。诺艾丽把汽车打发走了。拉里跟着她走进一家百货公司,站在她身后,看她选购物品。诺艾丽等售货员把东西包扎好,一一交给拉里拿着。她在六七家店铺里买了东西:在赫耳墨斯皮革店买了钱包和皮带,上盖赫莱恩化妆用品商店买了香水,又到赛里纳皮鞋店买了双女皮鞋。大包小包把拉里压得走路都很困难,有的包已经夹到他的腋下去了。如果说她觉察到拉里的不自在的话,她故意毫无任何表示。拉里好像一只被她牵着到处跑的小狗或者小猫。

    他们走出赛里纳皮鞋店的时候,天下起雨来了。行人四方窜奔,找躲雨的地方。

    “待在这里等我。”诺艾丽命令说。

    拉里站在雨中,看着她穿过马路走进了一家餐厅。拉里在瓢泼大雨中等了两个小时,手中和手臂上全是包,一点儿动弹不得。他咒骂她,也咒骂自己不得不听任她摆布。他已经上了钩,可是不知道如何脱钩。他有一种可怕的预感:情况会变得更糟。

    凯瑟琳第一次见到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是在他的别墅里。那一次,拉里把他飞往哥本哈根取回的一只包裹送去,凯瑟琳跟着他一起去了。

    她站在巨大的接待厅里正欣赏一幅画的时候,有一扇门开了,德米里斯走了出来。他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说:“你喜欢马奈吗,道格拉斯太太?”

    凯瑟琳转过身来,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久闻其名的富翁。她立即产生了两个印象:一是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比她想象的要高,另一个是在他身上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几乎有点儿吓人。凯瑟琳非常惊奇,他居然知道她的名字和她是谁。他似乎不厌其烦地要使她不受拘束。他问凯瑟琳喜欢不喜欢希腊,家里是不是舒适,还对她说,如果他能帮忙让她日子过得更好些,尽管向他说好了。他还知道——恐怕只有上帝才晓得他是怎么知道的——她收集小鸟艺术品。

    “我见过一只很可爱的。”他对她说“我把它送给你。”

    拉里来了,带着凯瑟琳一起走了。

    “你对德米里斯的看法怎么样?”拉里问道。

    “他待人和气。”她说“怪不得你为他干活挺高兴的。”

    “我想一直干下去。”他说话时口气中带着一股凯瑟琳没有理解的倔劲和冷酷。

    第二天,凯瑟琳收到了一只美丽的瓷做的鸟。这次以后,凯瑟琳又见过两次康斯坦丁德米里斯。一次是她跟拉里去看赛马会,另一次是德米里斯在他别墅举行的圣诞节宴会上。每一次他都煞费苦心地对她客气,使她愉快。总之——凯瑟琳想——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是一个相当好的人。

    八月,雅典的艺术节开始了。连续两个月上演了各种戏剧、芭蕾舞剧和歌剧,还举办各种音乐会——都是在卫城遗址脚下古老的露天剧场上演的。凯瑟琳与拉里一起去看了几场戏;拉里不在的话,她就同帕普斯伯爵一起去。观看这些创作年代久远的剧本在它们原先的环境(即背景)中演出真太有意思了,而且就是由创造这些背景的民族在演出。

    有一天夜里,凯瑟琳和帕普斯伯爵看完了美狄亚1的演出之后,谈起了拉里。

    1美狄亚,美狄亚也是希腊神话中一个女巫师的名字。她帮助勇士伊阿宋获得金羊毛后,两人相爱,生活了十年。后来,伊阿宋遗弃了她,她就把同他生的几个孩子杀死了。

    “他是个有趣的人。”帕普斯伯爵说“polymechanos。”

    “那是什么意思?”

    “这是希腊文,很难翻译。”伯爵思考了一会儿“它的意思是‘意志方面很丰富’。”

    “你是指‘富于机智’吗?”

    “对,不过还不止于此。是指一个人,这人总是随时会想出新的念头、新的计谋。”

    “polymechanos,”凯瑟琳说“那就是我的拉里。”

    在他们的头顶上空,挂着一轮皎洁的、接近满月的月亮。在温和的、令人感到慰藉的夜色中,他们由普拉加大街朝协和广场走去。正当他们要穿过大街的时候,一辆汽车从拐角处冲着他们急驶而来。伯爵眼快,急急拉着凯瑟琳躲开了。

    “白痴!”他对着逐渐消失的汽车叫道。

    “这里每一个人开起汽车来都像这个样。”凯瑟琳说。

    帕普斯伯爵苦笑着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希腊人还没有完成到火车时代的过渡。在他们的心中,好像仍旧在鞭赶驴子。”

    “你在开玩笑了。”

    “使人遗憾的是我不是在开玩笑。如果你想了解希腊人的内心世界,凯瑟琳,不要读旅游指南一类的书,要读古代的希腊悲剧。事实真相是,我们依然属于已经过去了的世纪。在思想感情上来说,我们是很原始的,喜怒哀乐,反复无常,全部流露出来;我们还没有学会用文明的表饰把这些感情掩盖起来。”

    “我不敢说这是一件坏事。”凯瑟琳回答说。

    “也许如此。可是把现实歪曲了。外面的人看我们时,他们不是在看想看的东西。这好像看一颗遥远的星星。实际上你不是在看那颗星星,而是在看过去的反射光。”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协和广场。路边有一排小店铺,窗上贴着招牌,上面写的是“占卜”

    “这儿算命的人很多,是不是?”凯瑟琳问道。

    “我们希腊是一个非常迷信的民族。”

    凯瑟琳摇摇头:“我不相信。”

    说着,他们走到了一家小酒店。窗玻璃上的招牌用手写体写着:“皮里斯夫人,铁嘴算命。”

    “你相信巫术吗?”帕普斯伯爵问道。

    凯瑟琳向他瞥了一眼,看他是不是在说着玩,是不是在逗她。他的脸色是一本正经的。“只在万圣节前夕1才有点相信。”

    1万圣节前夕,即每年1月31日,是西方的宗教节日。这一天,成人和孩子都举行聚会。活动内容有:试咬悬挂的苹果、算命、讲故事和化装舞会等。

    “我说的巫术不是指魔法故事中的扫帚柄、黑帽子和沸滚的水壶。”

    “那你指什么?”

    他朝那招牌点点头:皮里斯夫人是一个懂巫术的女人,或者叫巫婆。她能推测过去,预知将来。”

    他注意到了她脸上的怀疑神色。“我跟你讲一个故事,”帕普斯伯爵说。“许多年以前,雅典的警察局长是一个名字叫索福克雷斯瓦西利的人。他是我的一个朋友,我利用我的影响帮他当上了警察局长。瓦西利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有人想贿赂他,碰了壁,他们决定把他除掉。”

    他抓住了凯瑟琳的手臂,一起过了马路,往街心公园走去。

    “有一天,瓦西利来跟我说,他意识到他的生命受到了威胁。瓦西利本来是一个勇敢的人,但是,因为恐吓来自一个势力大的、残酷无情的歹徒,瓦西利不免有些心神不宁。瓦西利布置了便衣,一方面监视有否坏蛋接近,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尽管这样,他仍然有一种焦虑:他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他带着这样的心情来找我了。”

    凯瑟琳听得出了神。“后来你怎么办了呢?”她问。

    “我建议他去找皮里斯夫人算算命。”他讲完后,陷入了沉思,他的思潮在演出以往事件的这一灰暗的圆形剧场内来回搜索。

    “他去了没有?”凯瑟琳等了好久,最后沉不住气地问道。

    “什么?噢,去了。她告诉瓦西利,死亡将十分意外地、迅速地降临到他头上。她特别警告他,要千万留意中午的一只狮子。在希腊,除了在动物园里有几只衰老的长满癞皮疮的狮子外,找不到别的狮子了。不过,在爱琴海的德罗斯岛上有石狮子,那是你看过的。”

    帕普斯继续讲的时候,凯瑟琳觉察到他的语气有点紧张。

    “瓦西利亲自到动物园去检查关着狮子的笼箱,确保这种凶猛动物的禁锢稳妥可靠。他还向有关部门探询最近有否任何野生动物进口入雅典或即将出口的。回答是否定的。

    “一个星期过去了,一切太平无事。瓦西利认为,那个老巫婆没有用,他居然去相信她,准是中了迷信的毒,是一个天大的傻瓜。在一个星期六上午,我到警察局去找他。这一天是他第四个儿子的生日,我们准备搭船去基隆,好好庆祝一番。

    “我把汽车开到警察局门口的时候,正好市政大厦的大自鸣钟敲了十二下。我跨下汽车刚走到门旁,突然大楼里面轰的一声巨响,是什么东西爆炸了。我急急跑进瓦西利的办公室。”

    这时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很不自然。“办公室里炸得一塌糊涂,地上到处都是血糊糊的东西,瓦西利已没有影儿了。”

    “真可怕。”凯瑟琳喃喃自语说。

    他们一声不响地又走了一段路。

    “不过巫婆没有说对,是不是?”凯瑟琳问“他不是给狮子杀死的。”

    “喔,他是给狮子害死的,你听我说。警察局把爆炸残物恢复到事故发生前的原状。前面我已同你说过,这一天是他孩子的生日。瓦西利的办公桌上有一大堆他同事和朋友送的礼物,他准备要带给儿子的。不知谁送的生日礼物是一只小动物玩具,这只小动物玩具也放在桌子上。”

    凯瑟琳感觉到脸上的血消退了:“一只玩具狮子。”

    帕普斯伯爵点点头:“是的。皮里斯夫人说过,‘要千万留意中午的一只狮子’。”

    凯瑟琳吓得瑟瑟发抖:“我听得起鸡皮疙瘩了。”

    他低下头,深表同情地看着她:“皮里斯夫人可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去‘闹着玩玩的’的算命人。”

    他们交谈着,不知不觉已经穿过了街心公园,来到了比雷奥斯街。一辆空的出租汽车从身边驶过。伯爵把它招呼了过来。

    十分钟以后,凯瑟琳已经在家里了。

    她一面铺床准备睡觉,一面把这个故事讲给拉里听。她讲着讲着,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拉里紧紧地搂着她,但是,隔了很久很久凯瑟琳方才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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