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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转身,返回家中。舒娅正坐在窗下看一本小说书,母亲几乎是青着脸,干着喉咙,说:爸爸的问题已有过结论,现在正接受组织重新审查,暂时没有发现新的问题,所以,你还没有到需要表态的时候!这气氛在家人中间是过于严重了,舒娅说是在大革命中沉浮,其实和课外活动差不多,哪里见过这阵势,当即放下小说,老实跟在母亲身后,一同往公园去了。这是个阴霾很重的天气,景物都显得萧条,人呢,都有心事,脸色沉郁。公园平坦坦的,没有什么风物,只是兀自立了一具名为“红岩石”的陡石,表示着对革命传统的纪念。另还有几块草坪,草皮枯黄而且稀疏。他们一家四口,也谈不上游兴,甚至是百无聊赖的。母亲则不同,她姿态轩昂,迈着很大的步子,走得风快,其余几个只得加快速度。看上去不像出游,而像是受检阅,以一个完整家庭的队列,经过世人的观礼台。此时,母亲分不出心去注意,身后的这一列人里面,舒娅显得多么的不入调。她已经是一个少女,不合适与父母,以及未成年弟妹出行,且是去这么个乏味的公园。在生长的这一个阶段上,家人都配不上她,简直要辱没她了,因都是俗人,而她,就像天仙下凡。

    好了,当小兔子他们认识舒娅的时候,照他们的说法,舒娅也是个“小市民”了。舒娅呢,很微妙地,自从与那一伙人结识后,有意无意地想回到她的家庭背景里去。她开始说普通话;在家里寻找旧军服,竞也找到一件,两个口袋的列兵服,腰身肥大无比;她还夸张自己在运动中的经历可是,显然无济于事。小兔子他们第一次上门,看见的一幅图画,就是舒娅家的扬州阿姨和妹妹舒拉坐在门口剥豆,见舒娅带一拨人回来,舒拉很不给面子地叫舒娅一起剥豆。舒娅不理会,舒拉就在身后很凶地吵。豆蔻年华的女生,有一个半大的妹妹总是麻烦,她们看着姐姐焕然一新,由不得妒火中烧。舒拉和舒娅性格完全不同,不那么好说话,而是有些乖戾。生性疏阔的姐姐往往会有这样的妹妹,专门欺负她,和她作对。这一拨人,好笑地看着舒拉。小兔子没说什么,七月呢,朝舒拉一瞪眼,要将她吓回去的意思,可那只是一霎,接下去是更凶猛的吵。此时,南昌一牵嘴角,说道:真是小市民!自从与小兔子交上朋友,南昌的心情轻松许多,变得比较多话,但是沉郁的性格还在起作用,那就是他出语尖刻。他的这句话,让舒娅和舒拉都满脸通红,舒娅转身将房门带上,可是不一会儿,舒拉推门进来,拖把椅子坐在一边。你又不能赶她走,这也是她的家。

    父母内心本来准备舒拉是个男孩,有意无意地就当她男孩。舒拉这名字原是苏联卫国战争英雄姐弟卓娅和舒拉中的弟弟,是男孩的名字。穿扮上也是舒娅留长发,舒拉则是齐额的短发;舒娅穿红,舒拉总是穿绿;玩的呢,也是舒娅玩娃娃,串珠子,绣十字花,舒拉则有一把弓箭,一部电动汽车,还有一把铲和一个桶,专在公园的沙坑里掘沙子玩。就好像合着大人的心思,舒娅细眉淡眼,纤巧的鹅蛋脸,舒拉却有着鲜明的轮廓——这样的脸型,幼小时总会比较抢眼,但长到某一个阶段,因各部位都很特出,于是,便产生冲突,破坏了协调,变得不好看了。现在,舒拉就正在这不好看的当口。倘若没有姐姐的对比还好一些,可恰恰有个姐姐,抽枝发条,不由舒拉要感到自卑了。尽管父母的希望是那样,舒拉的长相,有主张的性格,都带些男孩的气质,可事实就是事实,舒拉无疑是个女孩,甚至比姐姐舒娅更是个女孩,她心思绵密。就这样,舒拉的内部和外部,形成了紧张的关系,使她处在一种焦虑之中。此时,坐在一边的舒拉,蹙眉噘嘴,手撑在膝边,肩膀杠起着,背带裤的裤腿短了,吊在脚踝以上两公分,袜子则褪下去,有一半蜷在脚心。头发是终于挣来的自主权,留长了,勉强扎起两把,厚厚的额发扎不进去,披到眉下,头路也没分齐,曲里拐弯着。她竖起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可是有谁会注意她呢?在那个年龄里,四岁的差距简直是一道沟壑,划开了两个时代。

    舒拉坐在人圈外头,他们围方桌侃侃而谈,谈时事,谈政治,谈“文革”轶事,谈到机密处,四周看看,对舒娅说:让你妹妹走开。舒娅晓得对妹妹不能来硬的,哄她说:你出去,我给你两角钱。舒拉立刻瞪大眼睛,警觉地问:妈妈给你钱了?人们便哄笑,南昌从鼻子里哼一声:小市民!舒娅就红了脸。舒拉恼怒地瞪着南昌,她恨这个人,恨他的傲慢,称她们“小市民”是对她们,尤其是对她的严重侮辱。就像方才说的,父母无意中当她男孩,鼓励她性格中某些属男孩的气质:朴素,勇敢,慷慨其实有些勉为其难,但是也让舒拉避免了小女儿趣味,舒娅或多或少有着些的脂粉气,在舒拉是一点也没有。所以,她对姐姐和姐姐同学们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羡嫉她们的长成,另一方面又蔑视她们的作派,觉得俗。原先,她并不知道有“小市民”这种说法,现在知道了,觉得再恰当不过,正是她想表达的意思,可是,她不应该算在此列呀!她应该和他们属一类的。令她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竟然是姐姐的朋友。事情就这么颠倒了,让舒拉怎么想得通呢?有一次,南昌从座上起身去厕所,经过舒拉身边时,朝她挤挤眼。应该说是一个友好的表示,但也不能安慰舒拉,因是将她当小孩子,而她觉得,她比姐姐她们更理解他们,更能够与他们对话,无奈他们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

    还有让舒拉气恼的是,她们家的扬州阿姨也要来凑热闹,就坐在她边上的床沿,叠衣服或者做针线。看起来,她们俩就像是一伙的,更增添了“小市民”的气息。舒拉几次让她走开,她的回答是:你问你妈妈去,她让不让我走!而且,扬州阿姨的态度远远要比舒拉来得坦然,她不仅是听,还不时要插进嘴去,问这问那,弄得舒娅都要递白眼。令舒拉更加不满,他们并不反感扬州阿姨的插言,甚至,和她对嘴对得挺来劲的。他们以很诚恳的表情同意扬州阿姨的疑问,然后请教她的意见。扬州阿姨呢,也老大不客气地,发表她的见闻,无非是些家长里短的街谈巷议。这一回,他们却流露出真正的兴趣,轮到他们问这问那了。扬州阿姨几乎成了中心,舒拉怎能忍得下去!她止不住地要去打岔,与扬州阿姨吵嘴,将局面搞得很乱。他们开始嫌她烦了,越过舒娅,直接呵斥她,要她住嘴。舒拉眼里含了一包泪,带着哭腔与他们吵,心里绝望得要命,破罐破摔地,反正自己再也讨不到他们喜欢了。这样闹了几场,他们就将聚会的地点转移了,离开舒娅家,家中又剩下舒拉自己,和扬州阿姨面面相觑。

    舒拉比舒娅小四岁,这样的距离正好够舒娅每一步走在舒拉前面。以她激烈的性子,是感到不公平——姐姐上小学,她只能去幼儿园;姐姐隆重地过十岁生日,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等她好不容易熬到十岁生日,正逢文化大革命,大人们都没心思,潦草打发了;此时姐姐已经是中学生,她还在小学里;眼看她临近中考,学校又停课了;文化大革命吧,小学生不能参加;小学终于也开展文化大革命了,却正逢复课闹革命这就已经不是她和姐姐之间的事了,好像是和时代之间,那就没法怄气了。其实呢,是成长的事,是舒拉特别的渴望长大。就因为这,舒拉给自己的成长造成了许多困难。她没有同年龄的伙伴,同龄的伙伴统看不上她的眼,觉着他们幼稚。这只是她的看法,实际上,她可能比她的同龄人心智更不成熟,因是违背自然,不能顺畅发展。她就很孤寂,这孤寂促使她更加感到不公平。所以,她永远无法享受她的年龄里的时间,尽是不高兴了。就在这种孤寂之中,她的又一项功能则兀自发达着,那就是思想。在她这个年龄,说“思想”两个字大约是可笑的,可事实真就是,舒拉的思想能力,摆脱了身心限制,呈孤立状态,突飞猛涨。这也是令人苦恼的,怎么说?简单说吧,她有着发达的思想,可是,想什么呢?就好像利器在身,却没什么可供切割的,弄不好,还会伤自己。她还小,还没开始生活,思想却已经预先工作。

    她曾经将一整本马恩列斯语录抄写在笔记本上,她连字都写不端正呢!这些断章取义的字句,她抄时都是懂的,可过后却一无印象。她在弄前的马路上走来走去,有发传单的红卫兵急急地经过,都不会发给她一张。偶尔,不知是哪一位革命者登上高楼,于是从楼顶飘飘摇摇洒落一阵子纸片儿。她奋力追逐,抢夺来一张半张,那薄脆的红绿纸上油印的钢板刻字,看起来就更不得要领了。她很珍惜地将这些传单收藏起来,也有薄薄的一叠了。还有一回,她尾随几名男生去往各处看大字报。就像她觉得姐姐她们“俗”一样,她觉得凡女生都免不了“俗”她自己,当然也是女生,可她不是同别人不一样吗?她宁可与男生交往,因觉得男生的世界是大的。可同年龄的男生甚至显得比女生还幼小,再说,学校里严格地划分男女生,她根本无法和他们说话。那一回,她听男生们商量去看大字报,便远远地跟着去了。说起来都怕人不信,仅过一条横街,舒拉都要迷路的。她就像人们形容的“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家里大人管她管得很严,在姐姐底下,她永远是小的,所以这种管束就没了期限。她决不能单独穿过马路,她晚上决不能出门,她不能收受别人东西,甚至于,她的零用钱由姐姐代管。她相距十来米地跟在男生后面,在她看起来已经走得很远,街道完全陌生了,可他们还在继续往前走。她心里害怕,与他们的距离越缩越近,其实他们早已经发现她的尾随,可他们不是害羞吗?还有意加快速度,好摆脱她。大街上就出现一人追,数人逃的情景。最后,他们进了一所院落,院内一幢小楼,里外都张贴了大字报。舒拉惊魂未定,又怕被他们甩掉,找不到回家的路,墨汁淋漓的大字从眼前过去,不晓得写的是什么。等她心神稍安,有几幅古怪的画,约略进了眼睑,却更加不懂——一颗绿色的太阳,底下有一立一背两个人,立着的是小孩,背着的却是大人,题字为“西边出了个绿太阳,我背爸爸去买糖”暮色将至时她终于回到家中,当她看见熟悉的街景,不由奔跑起来,差一点撞上一辆自行车,骑车人斥骂道:小姑娘寻死啊!经过这场历险,舒拉再不敢尝试别的,她只能坐在家中,面对四壁苦思冥想。

    无论舒拉怎么看不上舒娅,有些事情还是得靠舒娅。比如,舒娅能够搞到批判电影的票。电影院在革命之初沉寂了一段,又开始放映电影,是以批判的名义,这可是上海市民最踊跃参加的革命了。通常都是团体组织包场,但总是会有散票遗漏出去。舒娅就有办法弄到票子。当然,她总是要与她的伙伴分享。在母亲的干预下,她也带舒拉去过几回。可是终于有一次,舒拉被拦住,不让进场,因为她显然是个孩子。舒拉愤怒地冲着检票员喊:革命不分年龄!人家根本不理她,只得一个人悻悻回家。舒娅还带舒拉去文化广场参加批判大会,这一回,舒娅也没有票,但可以混呀!因门口的秩序总是混乱的,趁着乱一拥而入。她们冲进去过一回,舒拉一下子被震慑住了。人海上面,是红旗的海洋,再是口号声浪此起彼伏,发言人言辞锐利,情绪激奋。但时间长了,终有些单调,舒拉绷得很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有一阵,她似乎迷糊了。可是这时候,又有另一种气氛激动了她,那就是天已向晚。离地面很高,直抵穹顶的窗户外面,天空沉暗下来。会场里灯火通明,更显出了夜色。多么不寻常呀!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家。场面的恢宏,再一次感染她。人和旗帜的颜色都带了一种暖色调,由这色调舒拉联想起外面的街道,楼房,弄堂——那是无尽伸延的阡陌,铺开在酱黄的路灯下,她忽有些鼻酸。但第二次冲会场就没那么幸运,门口由纠察队手挽手地连成围墙,顶住企图拥入会场的人群,其中就有舒娅舒拉。这一回,舒拉喊的是“革命不要门票”同样无济于事,也是悻悻回家。这就是舒娅向舒拉输入的革命。

    和任何革命的输入一样,舒娅在带来进步的同时,不可避免地,也捎来了历史的“垃圾”那就是书!这些书一半是从抄家物资中流散出来的,另一半则是来自无人管理的图书馆,因此,上面或是盖着图书馆的公章,或是私人的藏书章。也有些是没了封面,甚至只剩下大半本,那就是从废品收购站拾来的。总之,都是“破四旧”的那个“旧”字。这些书显然处于飞速的流通中,它们在舒娅手里只能停留很短的时间,等舒娅看完,留给舒拉的时间就更短了。有一次,一本安娜?卡列尼娜是晚上十二点才送到,第二天一早就要送走,结果是舒娅看上半夜,舒拉看下半夜。还有些书,只能从舒拉眼巴巴的眼睛里过一下,就流走了。但是,却也有几本书,似乎被舒娅她们忘记了,于是就一直留在家中,被舒拉翻来覆去地读。有一本叫作我同时代人的故事,封面上标明第一卷,那就说明至少还应该有第二卷;有一本约翰?克利斯朵夫,也是第一卷;再有一本没了封面,于是也无从得知书名的,故事呢,也有些枯燥,尽是二男一女在说理与申辩,虽然是谈爱,但那爱也是干枯的,不大引得起舒拉的兴味——舒拉,她已经对爱有兴味了。现在,舒娅又带来了小兔子南昌七月这伙人。可是,因为舒拉胡搅蛮缠,舒娅又将他们带走了。

    舒拉寂寞地度过一些日子以后,忽然,舒娅又将他们带回来了,别人家哪里有舒娅舒拉家的自由民主啊!只有舒拉烦人,但他们也有了对付的办法,那就是他们在小房间里说话,将舒拉锁在外面。很奇怪地,舒拉并没因此生气,她反而安静下来。这一伙人在隔壁房间里,只能听见偶尔爆发的笑声,可是,舒拉的寂寞舒缓了。她一个人坐在大房间里,看着那几本残缺的书,已经看过无数遍了,还要再无数遍地看下去。有时候,她轻轻放下书,略踮着脚,走出去,在小房间紧闭的门口徘徊一下,恰恰好,里面的人压低声音了。有一次,南昌推门出来,与她撞个对面,南昌有些抱歉地对她笑笑,复又进去了。舒拉从南昌的笑容里看到了一点同情,过去对他的恨意就柔软下来。

    这一日,小房间的门轻轻叩了几下,里面的人停了一会方才开门,见是舒拉,以为她又要生事,不料她只是对南昌招手,意思要他去。南昌觉得好奇,又觉得有趣,站起身来。他随着舒拉走到大房间,舒拉在椅上坐下,向南昌仰着头:我对你说,舒拉说,她们,她用下巴颏点了点小房间的方向,她们根本理解不了!理解什么?南昌问。理解你的思想!舒拉说,说完后紧闭着嘴,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南昌。南昌脸上还笑着,心里却一惊,他忽然看到了小老大楼下,那个安娜的眼睛。也是那么大,黑,浓郁。安娜和舒拉差不多年纪,那一个已病得不像样子,这个却很健康,精力旺盛。这样大小的孩子,都有着同样的眼睛吗?南昌站了一会,转身走了,舒拉的眼睛却逼迫他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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