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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中文网 www.92zw.net,沉默之门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简单地说,那一年我的胃出了点毛病,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打嗝,不停地打,我以为打打也就好了,后来发现成了毛病。现在我已不敢小看打嗝,包括别人打嗝。通常偶尔打打也无所谓,但要是打上两天,一个星期,十天半个月,事情就很麻烦,那时你可能已发不出声音,身体不断抽搐,拿不稳东西,拉断灯绳,写字总是出错。特别像我们做案头工作的人,抄抄写写,影响工作,好在那时我倒也用不着了。我陆续打了差不多有一年吧,到现在也不能说完全痊愈了。我记得开始的时候,我的嗝像别人一样响,直着嗓子,每隔三到四秒就失去控制一次。那时我们办室公的人你呼他应,大家彼此彼此,很有点郊外的田园景象。后来我的声音变小了,可能因为不怎么吃东西的缘故,很多时候就是一抽一抽,类似某种生病的小动物。我不能说像小狗,但的确看上去有点可怜。我叫李慢。我注意到人们不叫我李慢而叫我慢的时候声调有了变化,好像在叫一个自我陶醉或处于睡眠中的人。我觉得没道理。我确实在想一些心事,希望接到唐漓的电话,尽管我知道这种可能性已近乎于零。同事叫我慢我不予理会,不是没听见,我觉得只要不答应人们迟早会觉得无趣。凭什么呢,事实上我的症状是最轻的,至少听声音如此。当别人还在一片鹅叫时我差不多已无声无息,就是身体还有些抽搐而已。我注意一日三餐,进食很少,不吃有刺激的食物,以粥为主,辅以饼干,声音很快得到了控制。当然,我持续的时间长,这点我承认,但我仍不认为这是人们叫我慢的理由。

    我们是一家不太规矩的小报,也不是特别不规矩,按照西方新闻就是“妇女、金钱和坏事”的标准,我们涉及了一点妇女,也就是有点倾向而已。报社挂靠在一幢部级大楼,在地下室二层办公,那时报纸已停刊了,但我们依然坚持上班,讨要一点善后。现在我还记得大楼的模样,灰色调子,内向,建于五六十年代,显然考虑了战备要求。有多层地下室,结实,甚至固执,面对现代花哨的新兴建筑一点也没自卑感。地下室结构复杂,房间又高又深,接近天顶有一横窗,似乎从未打开过,反正自打我们搬进来从没打开过,没人够得着。窗外是高墙风道,上面有水泥护栏,看上去像战争掩体。阳光有时会沿着风道或掩体折进地下室一点,尽管非常短暂,仍可看做某种来自天堂的光亮。过去我甚至没注意到那点光亮,它极易被忽略。

    闲着没事,人们打牌下棋聊天,传一些小道消息,我有时凑上听一耳朵,更多时候独自抽搐。后来觉得总得找点事干,于是开始打扫卫生。地下室空气不好,多年来基本没认真打扫过,到处是浮尘和废弃物,有些角落不能动,一动就有一股霉尘升起。灯是那种灰垢包裹的黄灯泡,多数已经坏了,少数免强亮着,让人想到太平间。许多巨大错综的管道悬在上面,能听见低频的轰鸣,不时有水珠从上面滴落。我的动作非常轻,怕影响别人,几乎类似小偷小模,只是由于控制不住抽搐有时才会扬起一小股灰尘。尽管如此,我还是遭到了强烈的反对,我记得就从那时起人们开始叫我慢的。

    没人能让慢停下来,有人让慢回家等消息,说一有消息立刻通知他,绝不把他落下,但那时李慢好像耳朵也有问题,听不见别人说话——当然,那是不可能的,长期在地下室的人耳朵都十发灵敏,只是李慢充耳不闻,像没听见一样。为了尽量不影响大家,李慢用水把灰尘打湿,动作也越发轻灵。打湿了的灰尘味道醇浓,芳香扑鼻,以致李慢的抽搐有了较长时间的停顿,似乎有一种疗效。那种味道在空中弥漫开来与刚升起时还稍有不同,初时甚至嗅到虫子的某种气息,稍后就浑浊了。李慢后来从中医那里证实,阴湿软虫败火祛滞,对脾胃确有一定疗效。李慢当时只是凭直觉嗅到那种奇异潮湿的尘香,因此欲罢不能深沉地呼吸,以致多少出现了耳鸣症状。或者要么就是人们打牌吵的。干不完的活,清理完了自己的书架,柜子,抽屉,报纸堆,然后扩展到别人的,从一间办公室到另一间。有些房间已没人,可以放手干,可以与阴湿软虫长时间对视。现在我还记得那是一种生着非常小的眼睛的虫子,类似蚯蚓,但不是蚯蚓。

    不容否认,地下室渐渐改变了面貌,空气已有所不同,能感到水的湿度,它类似一种清新剂,就是霉味太大了点。由于不通风,浮尘总是以最小的方式顽强地停在空中,久久不散,这使李慢的工作打了不小折扣。大约就是那时李慢开始盯上了天顶的通风窗,并且意外发现了短暂的阳光。李慢想要打开天窗,但是天窗太高了,必须有梯子才行。李慢转遍了整个大楼,所有可能的地方都转到了,后来终于在存车棚发现一个。李慢自己没办法扛动,就找门卫帮忙,试图以两包烟为代价,本来已说成了,可门卫一听是地下室的报社立刻终止了合作,并引起了警惕。门卫到地下室勘察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异动才算了事。

    李慢不甘心,连续几天无人的早晨,挪动办公桌,桌上面放椅子,还是够不着,又把从家里带来的小圆凳放上面。这落了三层,样非常危险,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即使小时候李慢也没玩过这种蹬梯爬高的游戏,完全是李慢自己想出来的。每天早晨李慢爬上爬下,反复演练,有时一筹莫展,有时孜孜以求。高空作业李慢不敢太用力,因此进展十分缓慢。窗子已锈死,根本打不开。敲。震。推。李慢到得越来越早,因为每次必须赶在别人上班之前收拾好桌椅,恢复原状,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劳动创造了人,这话不假,李慢学会了使用工具。李慢找来各种能找到的工具,钳子,改锥,撬杠,甚至小钢锯,有些工具是李慢花钱现到五金店买的。最后是小钢锯起了作用。丝丝扯锯的声音不好听,但是非常均匀,李慢知道怎样用力,劳动创造人嘛。李慢早年听说过车工钳工什么的,不知是干什么的,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就像钳工,甚至想如果不上大学不读那么多书的话,他可以学一门手艺,比如一个鞋匠或一个自行车修理工——他会拆洗自己的自行车――那样他的生活就永远不会成为问题了。

    某个潮湿的早晨,李慢终于锯开了钢窗,打开窗的那一瞬间李慢十分激动,禁不住把头伸出窗外,看到了通风道,高空一扇打开的玻璃窗反光刚好照到了李慢,竟然看到了早晨的太阳,说不上金光灿烂,但完全称得上夺目。李慢伸着脖子使劲向上看,觉得上面也应有人能看到他,天非常窄,只有一线天,没有云,能看见气流忽忽飘过楼顶,像刮风一样。那时李慢多希望楼上有谁也探出窗子向下看,那样那人就会像在深水中与他打个照面,相看两不厌,说不定还以为看到了自己呢。结果正想着李慢蹬翻了凳子,脚底一下悬空,凳子唏里哗啦掉在地上,有一种劈了的声音,肯定是从家拿来的小圆凳摔坏了。李慢吊在天窗上,事实上如果李慢当时清醒一点或许可以蹦到桌子上,但李慢吓坏了,根本不敢往下看,竟然慢慢向上爬去,后来骑在了窗子上。现在我已不记得李慢吊了多久,可能只十分钟或十五分钟,也可能更长。后来,当然了,有人来上班了,陆陆续续。李慢的同事见到李慢骑在窗户上无不惊讶莫名,但是也一直没人把李慢弄下来,每到一个人开始都是一张惊诧的面孔,然后问是怎么回事,再后就是笑,好像李慢十分有趣,谁也没想到李慢或许是寻短见什么的。

    李慢也不急,反正肯定会得救,同样人们知道了怎么回事也愿意李慢在上面多呆会,看到新到人的惊讶面孔。李慢不再回答新人的问题,问什么都不说,用不着他说了。没人理解李慢为什么要这样做,也没人知道这些天李慢做了多少神奇的努力。李慢不说话,样子非常无助,甚至是痛苦的。人们只是一味惊诧,兴奋不已,好像李慢已不是他们的同事,是一只猴子。这也不能怪大家,某种情况李慢的确像一只猴子,紧紧抓住窗棂,侧头向下看,有一些简单而认真的思考,好像他看别人比别人看他还要好奇。后来大家取得一致意见,认为李慢可能要寻短见,当然是做戏给新到人看的,结果一张张惊诧的脸让人们兴奋不已。新加入的人盼望后来的人,有人急着打电话叫那些还没出家门的人快点来,报社出事了,来吧,来了就知道了,快点。

    人们扔水,吃的,瓜子,面包,我认为他们太过份了,一样也不接。他们寻开心,当我是猴子,可是又扔上一条毛巾让我围脖子上,挡挡风,我不接,看着他们。我能怎么样呢,他们愿意开心就开吧。瞧他们合不拢嘴的样子,我觉得自己也没什么,比他们还高出许多,看他们也一样,他们愿意开心就开心吧。我一点也没觉得冷,什么也不要。直到两个年纪大点的女同事到了,人们的同情心才得到提醒,把椅子放好,有人站上来,把我抱下来。

    我的身体已经僵住了,半天缓不过来。女人心肠就是好,对我虚寒问暖,打来热水,泡上茶,放了冰糖,说冰糖有利于血液循环。我觉得饿了,想吃别人碗里热气腾腾的方便面,早晨我没吃饭。我提出申请,立刻得到了满足。吃着热腾腾的方便面,我觉得彻底缓和过来,但是刚一放下碗又打起响亮的嗝来。吃饱了嗝就打得响亮,是没办法的事。

    我一直希望人们谈到空气,因为新鲜空气已源源不断从天窗涌进来,可是人们好像更关心我的精神,好像我根本不是胃的问题。人们劝我回家,让我以后不要来了,有这么多人坚持不少我一个,一有发钱的消息马上告我。我不是为了钱。我愿和大家在一起。阵阵凉风带来了多么新鲜的空气,下午某个时候说不定还能见到阳光呢,那该有多好。女同志抱怨温度低了,没多穿衣服,甚至要求关上天窗,让我伤心。她们平时怎么说的,老抱怨抽烟的人多,呛人,现在问题解了又抱怨冷。人们批评我,说我多事,有人甚至说:慢,你开的窗户你去关上!听上去不怀好意,我听得出来。我真的去关了,不是赌气,我觉得人们说的也有道理,窗子不能老开着,定时通通风就可以了,这事我想就由我负责吧。我还有一个私心,登高可以抑制打嗝或忘记打嗝,事实上由于置于高处的恐惧,由于冷风,我打嗝的毛病在上面完全消失了,而且还有了食欲。我愿意经常到上面去。

    中午我吃了整整一个馒头,还吃了一份猪肉汆丸子,我不知是否能够消化,但是我的确食欲不错,人们不肯定我我觉得也值得这么做。每天仍有相当数量的来稿来信,我编文艺副刊,像过去一样审读来稿,给作者特别是诗人回信,提出意见,将稿子退回,告知报纸已停刊,何时复刊再行通知。不能说完全没有复刊的可能,我听说报社有人不仅在争取善后费,还在做复刊的努力。我知道这不太可能,但我愿意相信,同时我认为也应该给读者以信心。

    大楼同意发一些善后费,是个好消息。

    或者也是坏消息。真的要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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