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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中文网 www.92zw.net,六个梦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的温柔,温柔得不像他的眼睛了。而在温柔的后面,还隐藏著什么,王其俊自己是过来人,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这青年军官的心中滋生。他微微的为这个发现而感到不安。刘彪抛掉了手里的烟蒂,看了看手表,王其俊明白两个钟头的休息时间已经到了。刘彪轻轻的向可柔那边走过去,王其俊也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可柔的头仰靠在树干上,怀中紧紧的搂著小霏霏,两个人都正在熟睡著。在月光下,可柔的脸色显得很苍白,垂著的睫毛在眼睛下投下了一个弧形的阴影。她睡得十分香甜,微微张开的嘴唇像个婴儿。

    刘彪站立片刻,默默的走开了。

    他们的休息时间延长到四小时,一直到天空翻白,曙色微现,刘彪才下令开拔。又是一天的开始。行行重行行,太阳已逐渐发挥威力了,在烈日下,每个人的脚步都越走越滞重。刘彪的脸色显得很坏,他不时停下来打量四周的环境,又派人骑马出去联络。王其俊走过去问:“有什么不对吗?”“我们已经和正规部队失去联络了,情形不大妙。”刘彪紧锁著眉说。果然,没一会儿,他们就获得情报,他们已陷入四面包围的情况,四方都有日军,他们被困在核心中。

    “他妈的!打他一个硬仗算了!”刘彪站在那儿发脾气。

    张排长走过去,在一张地图上画路线,另一个姓魏的排长也在一边贡献意见,在那张图上勾了半天,想找敌军的漏洞。终于,他们决定翻越一个无人走过的山,料想敌方不会在这山上部署的。队伍一刻不停的向前疾走,走的全是荒无人迹的地区,大阳晒得人发昏。中午时分,他们停在那座山脚下。山上无路可通,纠结的藤蔓和两人高的杂草遍处滋长著,野生的林木与野草纠缠在一起,仿佛是堵天然的绿色屏障。刘彪望了望前面的山,走到可柔面前,说:“你能走路吗?脚怎么样?”

    “我想可以走。”可柔说。

    “那么,下马来,和你父亲跟在我的马后面,我骑马在前面开路!”可柔下了马,刘彪跨上马去,招手叫张排长和魏排长也骑马在前面开路。王其俊和可柔紧跟在马后面,再后面就是士兵和辎重。刘彪一马当先,对杂草中冲去,马蹄所过之处,野草分别向两边偃倒。一条路在草的隙缝中露出。每每遇到与树枝纠缠的粗如儿臂的藤蔓,刘彪就必须停下来用军刀猛砍。后来他干脆一手持刀,一手握住马缰,向前面进行。野草中荆棘遍布,马冲过去之后,刘彪裸露的手和手臂上都留下一条条的血痕。这样,一来是草太深,二来又是上山的陡坡,三来烈日当空,进行的速度十分缓慢。这山原来并不高,可是,他们却足足走了三小时,才到达山顶。

    在山顶上,他们在绿色植物的掩护下略事休息。所有的人都?鄄豢埃壹15誓训薄r宦飞纤敲挥信龅剿矗勘堑乃缫芽樟耍矶嗳嘶共蛔挠每账蜃炖锏梗艿钩鲆馔獾囊坏嗡础跗淇涂扇嵋部始耍19右膊蛔奶淇蕖a醣胪送扇幔庀伦约旱乃锤锩婢尤皇且宦?扇岷攘艘豢冢吕朔蚜苏饷恳坏味继涔蟮母嗜囊硪淼陌炎约嚎谥械乃于宰斓奈菇19拥淖炖铩h缓笞约阂埠攘艘豢冢跗淇埠攘艘恍醣肽没厮距降难柿肆酱罂冢故a舜蟀牒乃呈值莞桓鲈谒肀叩氖勘虻サ乃担骸耙蝗艘豢冢氯ィ ?br>

    水壶迅速的在士兵手中轮传下去,当水壶再回到刘彪手里时,已经空无滴水了。他们开始下山。下山的路比上山快了许多,虽然很多时候是连滚带跌的向下落,但毕竟来得比上山时快。没一会儿,他们到了一块凸出的山岩上,从这儿可以一直看到山下,一瞬间,大家都被山下的景色所吸引住了,站在那儿,呆呆的凝望着前面。大自然就是这样的神奇,没想到一山之隔,竟然划分了迥然不同的两个境界。山下的地区大概已属广西的边界,一片广阔的平原无边无际的伸展著,青色的草地,一直绵延到远处的地平线上。而平原上却耸立著一座座石灰岩的山峰,每座山皆由整块光秃秃的嵯峨巨石构成。一眼看去,这平原上的点点孤峰真像孩子们在下跳棋时所布的棋子,那样错综而又疏密有致。在这些山峰之间,一条像锦带似的河流蜿蜒曲折的穿梭而过。落日把天空染红了,把山峰也染红了,连那河水也反射著霞光万道。那轮正迅速下沉的红日在孤峰中掩映吞吐,使整个景致如虚如幻,像华德狄斯奈的卡通电影中的背景。大家站在岩石上注视著,然后,突然间,有一个士兵欢呼了一声,就对著山下冲了过去,接著,更多的士兵对山下冲去,队伍混乱了,大家的目标都集中在那一条河上,有人高呼著:“水哦!河哟!”于是,纷纷往山下跑。刘彪牵著马站著,王其俊以为他会大发雷霆,但是,却相反的看到他正面露微笑,望着他那些放纵的士兵,神情有些像个纵容孩子的父亲。刘彪开始下山,王其俊和可柔等跟在他后面,山的坡度比上山时陡峻,可柔走得十分吃力。下山时马也是无用的。他们跌跌冲冲的向下走,忽然间,可柔颠踬了一下,孩子的重负和脚上尖锐的痛楚使她站立不住,她跪了下去,接著就倒了下去,刘彪一把抓住了她系孩子的背带,使她不至于滚到山底下去。她坐在地下,惊魂甫定的喘着气,孩子又大哭了起来,她叹口气说:“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能走了!”

    “站起来,王小姐!”刘彪用一贯的命令口吻说。“哦,”可柔把头仆在掌心里。“我真的不能走了,我宁愿死!”“站起来!”刘彪的声音里已带著几分严厉:“好不容易,已快到安全地带了,你泄什么气?站起来,继续走!挨到山下就可以休息了。”可柔无可奈何的又站了起来,沮丧而吃力的向前挨著步子。刘彪始终靠在她身边走,他粗黑的手臂支持著她,这一段下山路,与其说是可柔“走”下去的,不如说是被刘彪“提”下去的。终于到了山下。士兵们已经放下了辎重和背包,都冲进了那条河流里,他们在河水中打滚,叫著、笑着,彼此用水泼洒著,高兴得像一群孩子。可柔在草地上坐下来,抱著孩子,寸步难移。王其俊弄了一盆水来给她和孩子洗洗手脸,她疲倦的笑笑,代替了谢意。刘彪走了过来,抛给她一盒油膏状的葯,说:“涂在脚上试试看。”可柔脱下鞋子,她的脚?玫煤芾骱Γ行┑胤揭丫Аa醣攵紫律碜樱闷鹚慕爬聪缚矗呱恼踉担骸拔易约豪矗鹋嗔四愕氖帧!?br>

    “哼!”刘彪哼了一声说:“多难看的伤口我都见过了,还在乎你这点小伤!”说著,他出其不意的用一根竹签挑破了她脚上的几个脓泡,可柔痛彻心肺,不禁尖叫了起来,一面叫,一面忍著眼泪说:“你是什么蒙古医生嘛,痛死了!”

    “忍耐点!”刘彪说,给她涂上葯,一面说:“这算得了什么,关公一面刮骨,还一面下棋哩!”

    “我又不是关公!”可柔噘著嘴说,咬住牙忍痛。刘彪给她上完葯,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脏兮兮的布,给她包扎起来,可柔抽抽冷气说:“我看,不包也算了!”

    “哼!”刘彪又哼了一声:“嫌脏吗?这儿没医院!”

    收拾清楚,刘彪站起身来,转头就走,可柔不安的喊:“喂喂,刘连长!”“怎么,”刘彪站住了,不耐烦的说:“你还有什么事?”

    “没,没,没什么,”可柔吞吞吐吐的说:“只是,谢谢你,刘连长,十分谢谢你。”“哼!”刘彪再度哼了一声,这是他不满意时的习惯。看也不看可柔,掉头就自顾自的走开了。可柔愣在那儿,当王其俊在她身边坐下时,她才对著刘彪的背影说:“这是一个怪人,不是吗?”他们在河边扎了营,按地图方位来说,他们已经安全了,最起码,他们已越过了敌人的火线。

    吃过了晚餐,王其俊到河边去洗了脚,回到营地来,他听到可柔在和刘彪谈话。不想打搅他们,他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席地而坐,看看天上的星光,和野地里乱飞乱穿的萤火虫。那些发亮的小虫子在石峰边闪烁,好像把石峰穿了许多透光的小孔。第二天,他们到了东安城的前站,名叫白牙士。

    一整天,可柔都骑著刘彪的马,但她沉默得出奇。到了白牙士,她坐在马上,看起来苍白得奇怪。刘彪走过去扶她下马,他的手拉住她的手。突然,他愣了愣,板著脸严肃的说:“什么时候开始的?”“你说什么?”可柔不解的问。

    “你!”刘彪皱拢了两道浓眉:“你在发烧!什么时候开始的?”“今,今天早上,就,就不大好。”可柔怯怯的说,仿佛她犯了一件莫大的过失。“怎么会?昨天晚上不是好好的吗?”

    “大大概因为因为我昨天夜里到河里去洗了个澡,没想到水那么冷,我实在不能再不洗澡了。”

    “好哦,”刘彪瞪大了眼睛,气呼呼的说:“你真爱干净,洗澡!半夜洗冷水澡!早知道你根本不想活,我救你个屁!你这个笨女人!一点脑筋都没有!活得好好的不耐烦,自己找死!”可柔被这顿臭骂骂得开不了口,刘彪把她弄下马来,推进一家农家的门里,要那个农妇招呼她,自己大步的走了。王其俊摸摸可柔的头,果真烧得很厉害。他叫可柔进屋去躺著,把小霏霏抱了过来。没两分钟,刘彪又折了回来,手里握著几片阿司匹灵葯片,对可柔没好气的说:“把葯吃下去!你不死算你运气!这一带生了病就没办法,你找病找得真好,就会给我添麻烦。早知道,我就不管你的帐!”可柔病得头昏脑胀,听到刘彪这一阵恶言恶语,不禁心灰意冷,她喘着气,挣扎的说:“刘连长,谢谢你帮我这么多忙,现在我既然生病,也不敢再麻烦你了,我想就留在这里,生死由之。请你帮我父亲的忙,送他到四川,我和小霏不走了。”

    “好哦!”刘彪又大怒了起来:“把你丢在这里,说得真简单!我刘彪没管你的事就罢了,已经伸了手,要我再把你病兮兮的扔在这里,你要我刘彪落得做个什么?他妈的全是废话!你给我吃下葯,蒙起头来出一身汗,明天烧退也好,不退也好,照样上路!”说完这几句气冲冲的话,他就“砰”然一声带上房门走掉了。王其俊坐到可柔的床边去,握住可柔的手。这么久患难相共,王其俊已经有一种感觉,好像可柔真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拍拍可柔的手背,安慰的说:“可柔,别灰心,你多半只是有点伤风,吃了葯,蒙头睡一觉就会好的。刘连长这个人心软口硬,别听他嘴里骂得凶,他实际上是太关心你了。”

    “爹,”可柔含著泪说:“我连累你,又拖累了刘连长,没有你们,我根本不可能逃出来。孩子的爸爸,多半已经完了”她忽然哭了起来:“你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个书呆子,他只会念书,现在可能已被日本人捉住,杀了。我知道,我知道”“可柔,别胡思乱想了,他一定先逃出去了,等我们到了四川,登报一找就可以把他找到的。”

    “不会的,我知道不会的,”可柔摇著她的头,摇得泪珠纷坠。“他不会像我一样好运气,碰到像刘彪这样热心的人,他一定已经落到日本人手里了。他那个脾气,到了日本人手里就是死!我知道,好几次我梦到他,他已经死了,死了”“可柔,你是太疲倦了,别再乱想?矗讶櫝韵氯ィ 蓖跗淇沽吮缤泻糇约旱那着谎銎鹂扇崂闯匀櫍扇岢韵铝巳櫍鎏稍诖采希粘盏耐跗淇担骸拔以诤苄氖焙蚓兔挥懈盖琢耍阌泄穑俊?br>

    “是的,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他们现在在哪儿?”王其俊沉默的看看可柔,好半天,才摇摇头,惘然的说:“他们都已经离开了我,一个死了,两个走了!”

    “哦,爹!”可柔轻轻的叫,这声“爹”是从肺腑中挖出来的,叫得那样亲切温柔,王其俊心为之酸。

    “睡吧,可柔。”他说:“别记挂孩子,我会带她。你好好的睡一觉,明天一定会退烧。”

    可是,第二天,可柔并没有退烧,非但没有退烧,而且烧得更厉害了。王其俊一看到她双颊如火,昏昏沉沉的躺著,就知道她病势不轻,看样子决不是简单的感冒。刘彪走来看了看,就跺脚叹气说:“要命!不管怎样,我们先到东安城再说。”

    “刘连长,”王其俊沉吟的说:“可柔病得这样子,恐怕不便于再上路了,我想,你们先走吧,我和可柔留在这儿,等一两天再说”“等一两天!等一两天日本鬼子就来砍你们的头了!”刘彪暴跳如雷的说:“走!如果她不能骑马,我叫人做个担架抬著她走!”这时,可柔倒醒过来了,她睁开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刘彪,挣扎著在枕上向刘彪点头,无力的说:“刘连长,谢谢你的好心,谢谢你的救助,是我没有福气,走不到后方。我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你带你的军队走吧,还有王老先生,他不是我的父亲,他和你一样是我的恩人。你和王老先生一起走吧”

    “可柔!”王其俊责备的喊:“可柔!我绝不丢了你!这么久以来,你早已和我的女儿一样了!”

    刘彪诧异的看看王其俊,又看看可柔。没有时间让他来弄清楚这父女间的内幕。他只低头凝视著可柔,用一种一反平日那种暴躁的口气,变得十分诚恳而迫切的说:“你要拿出勇气来,知道吗?我怎么样都不会把你留在这儿的,你不用多说了,不管前面还有多少困难,我一定要把你送到四川。”“刘连长,”可柔深深的望着刘彪:“只怕我会辜负你这番好意了。”“勇敢一点!”刘彪说:“一点小病不会折倒你的!”

    他们又上路了,可柔真的被两个士兵用担架抬著走,小霏由王其俊抱著。中午,他们到了东安城。

    未到东安城之前,王其俊满心的幻想,以为东安是广西和湖南交界处的大城,又没有沦陷敌手,一定很繁荣,也很安全的。可以买到葯品给可柔治病,也可以找到车辆到后方。谁知一进东安城,才知道完全不是那样。城内的居民早已撤光,现在全城都是各单位撤退下来的军队,满街的地上都躺著呻吟不止的伤兵。城内的污秽、零乱,更是不堪想像,苍蝇围著伤兵们的伤口飞,那些缺乏医葯和绷带的伤口,大部份都浓血一片的暴露在外,看起来令人作呕。空气里充满的全是血腥味和汗臭。刘彪带著队伍一进城,就有许多军人来探问消息,刘彪也无法肯定答覆。他们在城内略略休息了一会儿,忽然,有两个快马跑来的军人,一面进城,一面叫:“敌人离此二十里!赶紧撤退!”

    一句话一嚷,东安城马上紧张起来,军官们调队,伤兵们呼救,响成一片。刘彪也马上下令出城,可柔又被抬了起来。大家前挤后拥的出了东安城,走过护城河的桥,有人开始准备拆桥以阻止敌兵。于是,他们又是一阵快速度的撤退。

    黄昏时,他们停了下来。

    可柔的热度依然没有退,但她神志清明,看来精神还不坏。王其俊傍她吃了一些稀饭。刘彪也走过来看她,她躺在担架上,望着小霏在草地上爬著玩,微笑的说:“还是做这么大的孩子好,不知道忧虑,也不知道人生有多少的苦难。”“小霏也够可怜了,这么点大每天吃干饭,亏她的消化力强!”王其俊说:“等到了四川,我这个做爷爷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买罐奶粉给她吃。”可柔伸过一只手来,握住了王其俊的手。王其俊一惊,可柔的手又干又热,看样子病势并未减轻。但她在微笑着,笑得很美很甜。“爹,”她柔声说:“我代替小霏给你磕头,你就算她是你亲生的孙女儿吧,将来到了四川,找得到她父亲便罢,找不到她父亲,就让她算王家的嫡孙女儿,好吗?”

    “当然好,平白得了这么一个孙女儿,我还有什么不好呢?”王其俊笑着说。“那么,我代小霏谢谢爷爷。”可柔真的在担架上挣扎著,用头碰地,王其俊一把按住她说:“你这是做什么?可柔?”

    可柔微微一笑,又把另一只手伸给刘彪,笑着说:“刘连长,你结过婚吗?有孩子吗?”

    “没结婚,也没孩子。”刘彪说,突然的红了脸。

    “你会升官,会有一个很漂亮的太太,和一群很可爱的儿女。”可柔说,望着天边的彩霞,仿佛她在彩霞中找寻到刘彪未来的命运。“你有一颗最善良的心,老天会善待你,给你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妻子。”“和你一样好吗?”刘彪这句话是冲口而出的,显然并未经过考虑。说完之后,他那黝黑的脸就绯红了。可是,他的眼睛却带著一种少有的热烈,凝视著可柔的脸。

    “比我更好。”可柔轻轻的说,把眼光从彩霞上调回来,深深的注视著刘彪。他们默默的彼此凝视著,每个人眼睛中都带著那么多复杂的情绪。刘彪的眼色里逐渐升起一层惨痛,可柔依然带著笑,却笑得凄凉。王其俊看到小霏在草地上爬远了,他站起身来,追上了小霏,把她抱到一边,让她去看在蒲公英花丛中飞绕的一对小蛱蝶。他想,该给那两个人一点说话的时间,因为,他们是没有多久可以说话了。虽然,他也知道,他们根本不会说什么,人生有许多东西,是属于言语之外的。

    把小霏揽在怀里,他傍著蒲公英的花丛坐著。那对小蛱蝶上下翻飞,在夕阳的余光里卖弄的扑著那粉白色的小小的翅膀。落日很快的沉进了地平线,天空由鲜艳绚丽的红色转成了暗紫,黑暗在悄悄的、慢慢的散布开来。王其俊注视著摇摆学步的小霏他的孙女儿!多奇妙,在战乱和烽火中,他会突然冲动的从北国跑到遥远的南方来寻找失踪多年的儿子。儿子没有找到,却找到了一个孙女儿!隐隐中,这世界上是不是有一个超自然的力量,在暗中安排著人世的一切?

    一个高大的人影投在地上。王其俊抬起头来,是刘彪。后者也在草地上坐下来,他的浓眉紧蹙著,眉下那对野性的眼睛闪烁著一种近乎凶狠的光,嘴角痛苦的扭曲著。

    “如果能弄到几片消炎片!”他愤愤扯下了一把蒲公英,黄色的花瓣在他大手掌中片片下坠。

    “消炎片恐怕也没用,你怎么知道她的病是什么?”

    “肺炎。”刘彪简短的说:“我看多了,一定是肺炎。她不该去洗什么要命的澡!我们葯品缺乏得太厉害,假如她能支持到桂林”“桂林?还要走几天?”王其俊萌出一线希望。

    “三天到四天。”王其俊默然不语,刘彪也不说话,他们都明白,她是不可能挨过这三四天的。“或者,我们可以走一条捷径,”刘彪在思索著:“我知道一个山,名叫大风坳,如果翻过大风坳,就可以很快的到桂林,不过”“这山很高吗?”“一点也不高,只是很险,当地土人有两句话来形容这座山,说是‘上七下八横十里,豺狼虎豹勾魂蛴。’前一句是说山的高度和横绕一圈的里数,下一句是说山上有野生的猛兽,蛴是一种类似蚂蟥的虫子,据说会钻进人的皮肤,沿血而行,使人二天内送命。”“你走过这山吗?”“没有,当地的人都忌讳这山,没有人敢上去。”

    “值得冒险吗?”“可以缩短一天的行程。”

    刘彪决定的站了起来,立即整队,下令连夜开拔,并宣布要翻越大风坳。王其俊傍著可柔的担架走,怀里抱著小霏,小霏的头倚在王其俊的肩膀上,已经睡著了。月光下,可柔的脸色很苍白,眼睛闭著,显然也已入睡。在她的面颊旁边,王其俊惊异的看到一朵黄色的小花,是一朵蒲公英,他记起了,这是小霏采去玩的,不知何时竟放在可柔的头边了。可柔苍白的脸配著这黄色的花,看起来庄严而美丽,并且,有一种宁静动人的和平气氛。一行人在月色里默默的向前移动。

    可柔依然静卧著。王其俊凝视著那张太平静的脸,不禁心中一动,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把手伸到她的鼻子前面,再摸摸她的面颊,低声的对抬担架的士兵说:“放下吧!她不需要再前进了。”

    担架放下了,队伍停顿了下来。刘彪骑著马从前面绕了过来,一看到地下的担架,他就明白了。他翻身下马,走到担架前面,低头注视著可柔那宁静安详的脸。慢慢的,他取下了帽子,他的黑眼睛在夜色中闪烁,大鼻孔在沉重的呼吸下翕动,脸上的肌肉绷紧而扭曲。所有的士兵也都默默的摘下了帽子。夜,安静极了。

    十分钟后,他们在路旁给可柔掘了一个坟墓。刘彪握著锄头,一语不发,只奋力的掘著那个坑,他掘得那么专心,那么用力,好像他这一生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掘好这个坑。从看到可柔的尸体,到坟墓掘成,他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他那黝黑的面庞上毫无表情。坑掘好之后,他们连担架把可柔垂到了坑底,没有任何仪式,没有人祈祷,没有人致哀,也没有人啼哭流泪。刘彪把泥土掀进坑里,掀在可柔那美好洁净的面庞上,泥土很快的盖过了她,坟墓迅速的被填平了。一条生命,在这战乱中,是那么渺小,那么微贱。像水面的一个小泡沫,一刹那间就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刘彪回过头来,望着他的部下,他的神色看来十分疲倦。挥挥手说:“不用翻越大风坳了,按照原定路线去桂林!准备,前进!”

    一个士兵把刘彪的马拉了过来,恭敬的伺候刘彪上马,所有的士兵都在后面默默的拥著他前进。王其俊发现虽然刘彪脾气暴躁,对部下很严厉,但他的士兵们都了解他,而且崇拜他。刘彪跨在马上,略一迟疑,就一鞭马向前驰去,除了马行速度比平常快之外,他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整个埋葬过程中,小霏始终没有从熟睡中醒来。

    三天后,他们到了桂林。

    别林,这山水甲天下的城市也已充满了战火的气息。在这儿,刘彪和上级重新取得了联络。他奉命留守桂林。王其俊要继续往南方走,桂林已经可以搭乘难民火车,但是,火车上挤满了人,连车顶上都已无一隙之地。刘彪力气大,硬给王其俊和小霏挤到一个座位。

    倚著车窗,刘彪和王其俊珍重握别。自从可柔死后,刘彪就一次也没提起过可柔,这时,王其俊忍不住了,几天以来,刘彪看上去憔悴而消瘦。

    “忘掉她,”王其俊说:“你会碰到比她更好的女人。”

    刘彪皱拢眉毛,摇了摇头,紧闭著嘴不说话。忽然,王其俊靶到自己这几句话说得真愚蠢,她和他之间,好像曾发生过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王其俊明白,许多时候,在一个人的生命中,有些短暂的印象却永不磨灭,有些刹那就等于永恒。车子蠕动了,王其俊拚命和刘彪挥手。刘彪挺立在月台上,像一座铁塔。车子开远了,刘彪直立的影子在王其俊的泪眼中变得模糊,那个萍水相逢的青年军官,没有任何目的和原因,却保护他到了安全地带。刘彪,一个小小的连长,在这大战争中,渺小得像一粒沙尘。可是,王其俊却在越驰越远的视野中,看到刘彪站在月台上的身影,逐渐变得无比无比的高大。模模糊糊的,他想起一首歌:“一粒沙里看出世界,一朵野花里见天国,在你掌里盛住无限,

    一刹那间便是永恒!”

    两星期后,王其俊看到了报纸,才知道桂林终于失守了。他再也没有得到过刘彪的消息。胜利后,王其俊带著小霏回到他的老家北平。第六个梦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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